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陌生的石板街上。脚下冰凉的质感与现实不同,每一块石板都仿佛渗着湿气。抬头望去,街道狭长,尽头看不清。两边是江户时代样式的木造町屋,木墙斑驳,仿佛随时会崩塌。
天空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扭曲的月亮悬在高空,像裂开的瞳孔,正直直注视着我。心里一阵发紧,仿佛被凝视的不只是身体,而是灵魂深处的某个破绽。
耳边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立刻僵住,呼吸急促。那声音很近,就像木屐在石板上摩擦,慢而执拗,每一下都敲击在我的神经上。
我盯着街道尽头,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头戴纸制的鬼面,赤红的舌头拖在地面,吐息浓重而潮湿。我屏住呼吸,却还是能闻到那股腥臭,仿佛腐烂的欲望在空气里弥漫。
那是——饿鬼。
肚皮塌陷,眼眶空洞,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刮着腹部,像要挖出不存在的食物。那声音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可偏偏,我清楚地记得在佛经里看到过这个名字:永远吃不饱、永远渴求的灵魂。
胸口猛地一紧。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我。
日复一日的加班,薪水仅仅足够支付房租和贷款。买药的钱像无底洞,朋友圈里一张又一张的婚纱照像是警告牌。无论怎么追赶,都无法满足——像饿鬼一样。
鬼面忽然抬起。空洞的眼洞直直对上我的视线。心脏仿佛被钉住,血液猛然凝固。没有多想,身体已经本能地转身,拼命奔跑。
鞋跟敲击在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咚、咚、咚”,仿佛心脏要被震裂。身后,那声音仍在追随——
“给我……更多……更多工资……更多时间……”
舌头拖地的声音与呻吟混在一起,黏腻得像是有人在耳边舔舐。背脊发冷,我不敢回头,只能跑。
可是跑着跑着,街道的两侧忽然崩塌,町屋消失,脚下的石板扭曲变形。瞬间,眼前的世界化为无数整齐的格子。
是办公室。
成千上万的办公桌像迷宫一样堆叠,显示器齐齐亮起,散发着刺眼的蓝光。那蓝光让我眼睛一阵刺痛,却无法避开。
我拼命在走廊间狂奔。每一次拐角,心里都期待能找到出口。可无论向左、向右,看到的始终是同样的画面:无数桌椅、蓝色屏幕,还有影子。餓鬼的影子。
它就贴在我身后。
“给我……”
“更多……”
声音越来越近,像是要嵌入我的耳膜。
突然,显示器里的蓝光一阵波动。光幕开始浮现文字:
「水无小姐,你还不够努力。」
「你为什么总是落后?」
「工资太低是你自己的问题。」
「什么时候结婚?」
一行接一行,像是无数个上司、同事、父母、甚至陌生网友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对我冷冷宣判。每一行字都闪烁着刺目的光,好像钉子,一颗颗钉进我的眼睛里。
我想大喊“闭嘴”,但喉咙里像被堵住,舌头死死黏在上颚,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呼吸急促到快要窒息,脚步却还在狂乱地敲击。肺部像塞满了砂石,每一次吸气都疼得要爆裂。
忽然,感觉到自己被注视。
仿佛在这无尽的办公室迷宫上空,有无数双眼睛垂视下来。那种目光冷漠又饶有兴趣,像是在看一场戏剧。
“是她啊……水无濑葵。”
“跑得真急啊,像只被赶的兔子。”
“这脸色真好看,苍白得像瓷偶。真是个病态的美人呢。”
窃窃私语四面八方传来,重叠、回响。那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别人的凝视。可我明明看不见他们,只能感受到被观赏、被评论、被解剖。
我加快脚步,却像一只木偶在舞台上挣扎。手臂挥动,呼吸急促,却清楚知道——有人在看。有人在欣赏我的脆弱。
转过一个拐角。饿鬼的身影骤然出现。它的舌头拖在地面,腹部像干瘪的皮囊,眼神却炽烈无比。嘴里吐出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咖啡渣、廉价便当、复印机的墨味,还有便利店的烤鸡串的香气。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那气味来自我自己。
这不是陌生的鬼。
这就是我的生活。
脚下的地面忽然软化,变成厚厚的文件堆。纸张吸饱了什么似的,黏腻冰冷。我跌倒时,膝盖陷进其中,手掌撑地,却被一份份报表黏住。低头看去,掌心全是红色印章:“迟到”“无能”“没有未来”。
气息急促到近乎呕吐,耳边却响起更多的声音:
“快跑啊。”
“还不够,再快一点。”
“别停下。”
催促与窃笑混杂,仿佛观众在舞台上等待下一幕更惨烈的表演。
我猛地站起,继续狂奔。可是迷宫的尽头始终只有另一条走廊,另一块蓝光。
餓鬼的声音不再呻吟,而是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干裂,像撕纸。
脚步开始乱,眼前的荧幕一齐闪动,映出无数个“我”。
那些葵们同时抬头,空洞的眼睛一同凝视着我。
我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是哪一个。
奔跑、喘息、挣扎。
我就是饿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