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作者:京極侑子 更新时间:2025/10/1 21:39:51 字数:3407

醒来时,天刚泛白。窗帘还带着夜的潮气,纱面轻轻颤动,像水面的呼吸。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离开了梦狱,只能坐起,听见心口里那枚看不见的石子还在轻响。水杯里剩下一点昨夜的温度,抿一口,像把自己从深井的暗处提起来。

街道安静,清洁车在拐角处转弯,撒下零星的水珠。电车进站的广播被晨雾削了锋芒,远处便利店亮起第一盏灯。脚步踩在地砖上,忽然注意到一道极细的裂缝——与梦里那道几乎一模一样。裂缝里没有光,却有一粒被雨水带来的银色沙。盯久了,心脏像被谁轻轻点了一下:原来不是只有夜里才有缝隙,清晨也有。

公司比往常更安静。夜班的余温尚未散尽,空气里是咖啡粉碎的香、陈旧键盘的尘、以及某种微弱的柑橘清洁剂气味。电梯镜面里,脸色依旧偏白,眼下的阴影像两片薄羽,我把它想象成夜留下的签名。前台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快枯的百合,花粉把玻璃口染成浅浅的金。

屏幕被唤醒,蓝光翻过指尖。清单像一列队伍,等点名。心里那枚石子还在响,但节奏慢了些。我想起梦中的裂缝,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不是要逃出去,而是先学会在裂缝里呼吸。像将头探出水面,先吸一口气,再潜下去。

打字之前,先给母亲发了一句早安,只写了一个太阳的表情。片刻后她回了一个心,和一句“早点吃”。这消息轻得几乎不值一提,却像在胸腔里悄悄点亮一小块暖。很多话不必说全,很多爱也不必说全。

格子间走道尽头的窗边站着清洁阿姨,正捧着保温杯往花瓶里加水。我走过去,替她抬高花瓶,花梗碰到玻璃,发出一声像铃的响。阿姨笑,说花快不行了。我说那就让它再多开半天吧。她点头,像是接受了某种郑重的请求。百合的花粉落在她指背上,金黄的一小点,灼灼的。

上午十点,第一道邮件像石块落水,圈圈涟漪向外扩散。业绩表、进度条、预估、会议。熟悉的字眼排队进场。我几乎能听见業鬼在盔甲里呼吸,但那呼吸不像昨夜那么近。把表格填满,把要点捋顺,再把不必要的回路轻轻删掉。手指一颗颗地拨开数字,像拨开一串沉甸甸的念珠。每拨开一颗,都在心里小声说:到这里就够了。

午后去会议室拿投影仪,被困在窗帘的阴影里,恰好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对方道歉,说打错了。我“嗯”了一声,正准备挂断,听筒里却传来一个孩子的笑,像瓷珠掉在木地板上。那笑声短促明净,像有人突然从很远的地方把阳光抛过来。我没有出声,听着那串阳光在耳边滚过,然后安静。挂断后,窗帘缝里被风掀起一线亮,我把投影仪抱在怀里,像抱住了一只尚未命名的小兽。

黄昏之前,下起雨。雨点敲在窗台,连续不绝。忽然就想起梦里姑获鸟的羽毛,那些被血色沾过的白。这一刻它们不再阴冷,而只是湿。心里浮出一句不知出处的话:“哭声不是命令,它只是需要被听见。”于是把电脑音量调小,把手机调成静音,让雨的声音在屋里站直身体。雨把楼下行人的脚步洗得很轻,像从某本厚书的页边掠过。

夜深了,最后一份报告发出,像把一枚圆石投进黑湖。坐回椅子,看着屏幕暗下去,屋里剩下一小块反光,把指尖映得很亮。这时才真正知道,今晚还会再入梦——只是心里不那么怕了。带着那枚“打错的笑声”、百合的一点金粉、以及清晨那颗银沙,走向电梯。镜面里,自己像比早上更靠近人了一步。

——

黑夜合上盖子,梦狱如约而至。石板街再次展开,月亮仍旧裂着,木屐声从远处来。饿鬼先出现,它的舌头还湿,目光却不那么逼人;我对它点头,像对一位常来常往的邻居。它迟疑了一瞬,像忘记了下一句台词。姑获鸟从高处垂下,羽毛带起一阵清风,婴儿的啼哭穿过耳骨,但那里刚被雨洗过,不再有那么多尘。至于业鬼,石碑依旧沉,数字依旧爬满,可在盔甲缝里透出的那点光,让它看起来不再只是一团铁。

我没有奔跑。只是沿街缓走,像在一个旧城的夜里散步。有几家未关的灯在窗后落着柔影,像有人在屉中叠衣。路过一扇木门,门背后有汤面翻滚的声音。汤的香气穿过木板,飘到街上,与夜色混在一起,竟有点家常。忽然意识到:这条街并非只为追逐而生,它也能被生活擦亮一点点。

走到那道旧处,裂缝还在。今夜竟亮了一丝,比清晨那颗银沙还细。跪下,把耳朵贴近石板,能听见一阵很慢的、像是水流又像是祷文的声响。并不明白那语言,却听懂了意思:世界并不全是门,也不全是墙,它也可以是窗。

饿鬼在身后缓缓停下。姑获鸟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避雨。业鬼把石碑放在地上,像很久没休息过的旅人。三者并排,像三道影。它们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某个刚刚被风吹开的可能。

忽然很想给它们水喝。伸手去石缝里掬,掌心空空;转而从衣袋里摸出白天没喝完的一小瓶矿泉水,拧开,倒了一盖。先递给饿鬼。它迟疑了一下,伸舌轻触,像小兽初识甘泉。它的眼洞里闪了闪,并不再刮肚。再递给姑获鸟,她把盖子放在孩子唇边,哭声竟慢了半拍,像有人替它把两颊擦干。最后递给业鬼。它端详片刻,双手把那一盖水举得很稳,慢慢倾进盔甲内里,像在给已久未润的器官喂第一口露。

水声极小,却稳。那一瞬,梦狱像被轻轻换了气。我意识到,原来不是只有“对抗”与“逃离”,还有第三种动作:把一小口水分给一小点黑暗。它不会让黑暗消失,但会让黑暗不再那么渴。许多大词在此刻都显得笨重,这点微小反而轻巧,像手心的一颗果仁。

夜风起。屋檐下的风铃响了两声,又被雨压住。远处的街角传来童声,唱一首没有歌词的歌,旋律简单,像在数星星。抬头,月亮仍裂,但裂缝的边缘有一圈极淡的白,像刚在海面上翻身的鱼背。没有大启示,没有大赦免,只有这点白,在极慢极慢地移动。

我对它们说:“今夜到这里就好。”饿鬼点头,舌头收回,像把刀插回鞘。姑获鸟抱紧孩子,羽毛理顺了些;业鬼把石碑横放在地上,靠着坐下。它们不再追我,像在照看我守夜。像我,也在照看它们守夜。

坐在裂缝边,背靠着一面温凉的墙。远方偶有电车穿过的轻响,像另一座城市在更深的水下缓慢行走。忽然想起白天那通“打错”的电话,耳边又有那一串清脆的笑,从遥远的地方滚进我的夜。人世大多时候无以言说,笑也一样——它不解释,只抵达。

“痛苦没有完成式,”我在心里说,“悲悯也没有完成式。”悲悯不是某个姿态,不是某场表决,不是某篇长论;它更像夜里递给陌生人的一小盏汤,像雨中撑开的第二把伞,像把水倒给鬼的一盖。它会被风吹灭,会被雨打歪,会被误解,也会被忘记,但它仍然从裂缝里长出来,像草。

梦狱很大,黑暗很深,鬼很多。我们很小,手里的水也很小。但小并非无用,小只是尺度的问题。想到这里,胸口的那枚石子终于沉了下去,落在一个不再颠簸的地方,像一粒种。闭上眼,听见自己在长——不是长成树,而是长成能握住别人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晨鸟的叫声从很远的屋檐飞过来,把梦与醒衔接在一起。睁开眼,房间里还留着雨的气味。手机静静躺在床边,母亲半夜又发了一句:“今天也加油。”我回:“今天先好好吃饭。”又想了想,加了一个汤碗的表情。发出后,忽然觉出一种近似祈祷的平静:也许神学里说的那些宏伟结构离此刻很远,而悲悯在此刻很近。它不在殿堂,不在讲坛,不在宏图,它在早餐蒸汽里,在放慢的脚步里,在把“还要更多”的嗓音调低一格、把“你还没有”的催促拆成一口水的时间里。

出了门,楼下的地砖仍有昨夜的水光。那道裂缝还在,银沙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枚极细小的青草芽。俯身看,它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也不打算胜过什么,只是把自身的绿色交给寒凉的晨。风从街口走来,我向它微微一鞠,像对一个长辈,也像对一个初生。

电车抵站,门开一条窄缝。人潮如河,鞋尖彼此擦过。抬头,车厢尽头有个孩子趴在玻璃上哈气,用指尖在雾面上画了一个太阳,又飞快擦掉,换成一朵花。我对那朵花点了点头。列车起动,城市像一册翻得很慢的书;我在其中一页,神在其中每一页。

晚上还会再入梦,鬼也不会搬家。循环不会立刻完结,石碑仍有重量,啼哭也会在某个路口突然响起。但在那之前,在每一次黑暗合拢之前,总能先把水盖拧开,先把一小口分出去,先把一小块夜让出位置给光。这就是裂缝教我的祷告:不是求夜立刻破碎,而是求在夜未破碎时,也能把手按在彼此的额头上,说一句“到这里就好”。

临睡前把百合移到窗边,剪去一截已经发黑的花梗。花粉轻轻落在桌面,像极小的星尘。我忽然明白,悲悯的尺度,也许正是这样的——不求照亮世界,只求不辜负这点落在掌心的微光。于是把灯调暗,坐在床沿,向梦里走去。远处有风铃响了一下,像主持人宣布夜场开幕。我说:好,我们再见——不是为了打败你们,而是为了今晚也能把那一盖水分给你们,与你们一起度过这条街。

梦狱在前,裂缝在侧。水无濑葵,向夜致意,向人致意,也向那些被称作“鬼”的影致意。如果世界是一张反面朝上的圣像,那么连阴影也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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