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那种疼法,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他脑壳里一下下地敲,每敲一次,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阵阵恶心感。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泥潭深处,偶尔浮上来一点,又被疼痛拖拽下去。
……好像是被车撞了。
最后的记忆碎片:人行道上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然后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巨大的冲击力,身体飞出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有闲心想:这个月的全勤奖又没了。
再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
塞西莉亚姑且还这么称呼他,在医院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是悬挂着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通过细长的软管汇入他手背的静脉。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隐约的霉味混合的气息。
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他眨了眨眼,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
左腿打着石膏,沉甸甸地吊在半空,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呼吸时能感觉到肋骨处传来的闷痛。
但还活着。
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自己摊开在白色被单上的双手。手腕上戴着块廉价的电子表,屏幕已经碎了,但还在顽强地跳动数字。
很普通的一双手。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这双手,心里却涌起一股奇异的空虚感。
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空荡荡的。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而是更深处的,某种,本该存在于他生命里的东西,不见了。
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隐约能看见轮廓,却抓不住实质。
反正还活着,医药费是工伤报销,公司那边已经打过电话,领导假惺惺地让他“好好休息,工作的事不用担心”。
翻译过来就是岗位先给别人顶着,你好了再说。
但也无所谓了。
他翻了个身,动作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调整好姿势,侧躺着看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没有星星,只有一轮被城市光污染晕染成暗黄色的月亮,模模糊糊地挂在天边。
月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病房地面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栅。
还挺好看。
他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白天被推去做了一堆检查:CT、核磁、心电图、抽血……折腾得他筋疲力尽,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可惜,这个简单的愿望很快就被打破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他迷迷糊糊间,感觉到眼前有光。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
然后愣住了。
病房的地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法阵?
对,就是法阵。
暗红色的、由无数繁复几何图形和扭曲符文构成的圆环,正散发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那光芒像是活物,在地面上缓缓流淌、旋转,边缘处时不时迸出几颗细小的、火星般的金色光点。
紧接着,法阵中央的光骤然增强。
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震颤,拨动了空气。
病房里的温度似乎上升了几度,消毒水的气味被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某种冷冽花香的陌生气息冲淡。
然后,一个人影,从光芒中升起来。
像是从水底浮出水面,动作流畅得不可思议。先是漆黑如瀑的长发。
然后是苍白的、线条优美的肩颈,接着是包裹在暗红色贴身长裙里的曼妙身躯,最后,是一双缓缓展开的……
翅膀。
六只翅膀。
漆黑的羽翼,每一片羽毛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薄片,边缘泛着暗红色的微光。
翼展极大,几乎占满了大半个病房的空间,轻轻一振,带起的气流将窗帘吹得猎猎作响,床头柜上的水杯被掀翻在地。
社畜塞西莉亚:“……”
他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眼睛瞪得溜圆,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
我在哪?
我是不是还没醒?
还是说我被车撞出了超能力?
接下来是不是该有个会说人话的猫或者仓鼠跳出来,告诉我“恭喜你被选中成为爱与正义的战士,这是你的变身器”?
在他宕机的几秒钟里,那个长着六只黑翅膀的、美得不像真人的人,已经完全脱离了法阵的光芒,轻盈地落在了病房的地板上。
阿尔黛丝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扫过惨白的墙壁、滴答作响的监护仪、吊着的断腿,最后落在他脸上。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该怎么形容呢?
像是夜昙在月光下骤然绽放,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和某种非人的妖异。
猩红的眼眸弯起,里面流转着金色的、环状的纹路。
“亲爱的,”她开口,“怎么跑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社畜:“……”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如此反复三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我去,堕、堕天使吗?现在我要成为魔法少女了吗?”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社畜本能的对待遇的关切:“三十二岁,魔法少女,嗯,有、有五险一金和绩效奖金吗?”
他甚至还下意识地、颤巍巍地伸出了那只没打点滴的手,等待对方发放“变身器”或者“契约文件”。
然后,他的手被毫不客气地拍了下来。
不重,但足够让他缩回手。
“什么魔法少女呀~”
长着翅膀的女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风情万种,差点闪瞎他的狗眼。
“我是你老婆啊,笨蛋。”
老……老婆?
社畜塞西莉亚的脑子再次死机。
他活了三十二年,母胎单身,相亲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每次都以“对方嫌他没房没车工资低还不会聊天”告终。
老婆?
梦里都没有过!
阿尔黛丝已经收拢了翅膀,六只黑翼缓缓叠拢,最后消失在她背后。
她往前走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医院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她在病床边停下,微微俯身,猩红的眼眸仔细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嫌弃?
“唔……”她歪了歪头,黑色长发滑过肩头。
“亲爱的原身不丑也不帅,确实好平庸哦~难怪亲爱的之前会自卑呢。”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指尖冰凉:“还是帮亲爱的换回来吧~这个身体看着好不习惯。”
换回来?
换什么?
社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位“老婆”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声音落下的瞬间,他/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等等。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原本平坦的、因为缺乏锻炼而有些软趴趴的胸膛,此刻正被白色的病号服勾勒出明显的、起伏的曲线。
社畜:!!!!!!
他僵硬地、一格一格地转过头,看向病房窗户玻璃的反光。
玻璃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金色的长发,苍白的脸,天蓝色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老大,嘴唇因为失血而没什么血色,但五官清晰秀气,甚至称得上漂亮。
是那种带着英气的、很有辨识度的漂亮。
但重点是,这是个女人。
一个穿着病号服、吊着腿、一脸见了鬼表情的金发大傻妞。
“我……我……我……”塞西莉亚发出了属于女性的,“我老二呢?!!”
玻璃里的金发女人也跟着做出了同样惊恐的口型。
“哦,那个啊~”她的老婆阿尔黛丝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用不上了,就先收起来啦。反正亲爱的现在这个身体更习惯,不是吗?”
习惯个鬼啊!!!
“喂喂喂!!!我都不认识你!!!”
塞西莉亚终于找回了咆哮的能力。
“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恶作剧?!变魔术吗?!我警告你我报警了啊!!!”
“亲爱的,我们可是签了灵魂契约的哦~”
阿尔黛丝假装捧心,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这样装忘记我,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的~”
“别搞得我像负心汉一样!”塞西莉亚咬牙切齿,“而且你这样,你这样我怎么上班啊!”
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单位?
怎么跟领导同事解释“我被车撞了然后变性了”?
人事档案怎么办?身份证怎么办?!!
“没事啦~”阿尔黛丝露出了一个甜美又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会修改他们的记忆嘛~很方便的哦,亲爱的。”
于是,一个月后。
塞西莉亚拆掉石膏,回到原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就听到了关于自己“车祸后经历”的、极度离奇的数个版本。
版本一(茶水间大妈A提供):
“听说了吗?塞西莉亚被那场车祸伤得……唉,命根子都保不住了。”
“不过因祸得福啊,被一个超有钱的外国富婆看上了,直接包养了!现在那富婆还专门为了他留在国内,啧啧,真是……”
版本二(隔壁科室八卦精B补充):
“何止是包养!我听说那富婆和小陈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就订过娃娃亲的!后来富婆家移民国外,两人失散了。”
“现在富婆回来,发现小陈……呃,出了这种事,不离不弃,真是感天动地!”
塞西莉亚抱着一叠资料 站在茶水间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窃窃私语,面无表情。
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吐起。
她气冲冲地忍到下班,下班时间一到,她第一个冲出办公楼。
乘坐熟悉的公交车(阿尔黛丝倒是想天天开车接送,被她严词拒绝,太显眼了),回到那个位于老旧城区、房龄比她还大的筒子楼。
爬上六楼(没电梯),掏出钥匙,深吸一口气,然后咆哮:
“阿尔黛丝!你给我解释清楚青梅竹马富婆包养论是怎么回事!!!”
门内,是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家。
七十平的小两居,原本是典型的社畜独居风格:
家具简陋,颜色单调,随处可见袜子鞋和乱扔的衣物和颓废气息。
但现在,完全变了个模样。
老旧的布艺沙发上铺了块质感不错的暗红色流苏盖毯,几个颜色鲜艳的抱枕随意堆着。
掉了漆的木质茶几上,摆着一个细长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新鲜的、带着水珠的泡泡玫瑰,粉白相间,开得正好。
墙角多了个简易书架,上面除了她原来的几本专业书,还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书籍,都是阿尔黛丝的书。
阿尔黛丝硬生生地,在她原本单调如一潭死水的生活里,挤进来一个人。
一个存在感强烈到无法忽视的恶魔。
成双成对的马克杯挂在厨房墙上的挂钩。门口鞋柜里,除了她那双穿了三年的旧皮鞋,多了一排款式各异的高跟鞋。
卫生间的洗漱台上,她的廉价牙刷和洗面奶旁边,摆满了包装精致的瓶瓶罐罐。
护肤水、精华、面霜、面膜……都是阿尔黛丝的“研究用品”。
恶魔似乎对人类女性这些瓶瓶罐罐格外感兴趣。
而阿尔黛丝本人,此刻正坐在沙发前的毛绒地毯上。
她穿着一身舒适的暗红色家居长裙,长发松松地绾起,露出优美的脖颈。
面前的小矮几上摊开着一副华丽的塔罗牌,旁边还架着一个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某个直播平台的界面。
是的,直播。
阿尔黛丝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时代的有趣之处。凭借着恶魔对人心和命运的敏锐感知,以及那张足够蛊惑人心的脸。
她随便玩玩塔罗占卜,准确率高得吓人。
短短一个月,就成了某个小众直播平台的头部玄学主播,粉丝们给她起了个爱称——【魔女】。
每次直播,都有一堆人刷礼物求算,阿尔黛丝总是笑眯眯地接单,然后用那种甜腻又神秘的语气给出预言。
她从不承认自己是“魔女”,总是笑着说“我只是个普通的、稍微敏感一点的普通人啦~”。
废话,她是恶魔来着。
看到塞西莉亚回来,阿尔黛丝眼睛一亮,立刻对着手机摄像头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甜美笑容:
“好啦~今天的占卜就到这里哦。我家亲爱的回来了,我要去陪她啦~大家明天见,拜拜~么么哒!”
干脆利落地关了直播,把手机往沙发上一丢,整个人就像只快乐的大型犬一样扑了过来。
“亲爱的!你回来啦!”
她一把抱住塞西莉亚,脑袋在她颈窝里蹭啊蹭。
“今天工作辛苦吗?有没有想我?”
说话间,手已经非常不老实地滑进了塞西莉亚身上那件略显紧绷的白衬衣,灵活地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塞西莉亚:“……老婆,你能不能不要一回家就想扒我衣服?”
“我哪有~”
阿尔黛丝抬起头,眨巴着那双足以魅惑众生的猩红眼眸,满脸无辜。
“我只是想让亲爱的赶紧换睡衣嘛~一身班味,好烦呐~”
她还委屈上了。
“你也可以找个班上。”
塞西莉亚试图推开她,语气真诚地建议。
“体验一下人间疾苦,顺便消磨一下你过于充沛的精力。”
她真的只是单纯希望阿尔黛丝能找点正经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绝对不是因为这家伙自从发现现代社会对于“某些方面”的研究突飞猛进、并兴致勃勃地购入一系列“玩具”进行学习和实践后,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绝对不是因为X疼。
“我上了呀~”
阿尔黛丝搂着她的腰,邀功似的说。
“今天下午你上班的时候,我出门接了个私活,帮一个被低等灵缠上的倒霉蛋驱了驱魔,赚了这个数哦~”
她伸出五根手指,在塞西莉亚眼前晃了晃。
“而且我很听亲爱的的话哦,没有违法乱纪~”
她凑到塞西莉亚耳边,压低声音,热气吹拂。
“本来想直接带你回我们的宫殿来着,但亲爱的好像记忆被笨蛋女神洗白了呢,那只好重新认识啦~”
“不过这个世界也蛮好玩的,有很多可以学习的东西~”
塞西莉亚听着她意有所指的“学习”,太阳穴跳了跳。
她挣脱阿尔黛丝的怀抱,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试图转移话题:“晚上想吃什么?糖醋小排?冰箱里还有排骨。”
然而,手刚摸到挂在门后的围裙带子,就被阿尔黛丝从后面拉住了手腕。
“那个~”恶魔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黏糊糊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亲爱的,可以……直接穿围裙吗?”
塞西莉亚:“……”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阿尔黛丝那双亮得惊人的、写满搞事二字的眼睛,面无表情:“我家厨房,很小。”
小到两个人进去转身都费劲,玩不了任何花样。
“餐桌也可以的捏~”
阿尔黛丝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提案,手臂已经环上了塞西莉亚的腰,把她往客厅方向带。
“反正……先吃饭,还是先吃你,对我来说都一样~”
“先吃饭。”
塞西莉亚试图坚守底线,手抵着阿尔黛丝的肩。
“先吃你嘛~”
阿尔黛丝开始撒娇,整个人几乎挂在她身上,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
“就一次~好不好嘛亲爱的~我保证很快~”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上次是上次嘛~这次真的很快~”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
“这次不一样~我新学了一个……”
“闭嘴!”
最终,妥协的依然是塞西莉亚。
等晚饭,真正的晚饭终于做上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晚上八点。
塞西莉亚扶着还有些酸软的腰,系着围裙站在狭小的灶台前,咬牙切齿地切着姜蒜。
而阿尔黛丝则精神焕发、意气风发地站在一旁,熟练地将焯好水的排骨捞出,沥干。
“亲爱的做饭最好吃了~”恶魔一边往锅里倒油,一边甜滋滋地说。
“闭嘴。”塞西莉亚把切好的姜片扔进锅里,“下次不许再看那些百合片学习了!”
“那……”
阿尔黛丝侧过头,猩红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可以买新的教学工具吗?比如……那套黑色的、带蕾丝边和锁链的?”
塞西莉亚手一抖,差点把蒜末撒到灶台上。
她盯着锅里滋滋作响的油,耳根不争气地开始发烫,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记得先发图片给我看看……再买。”
阿尔黛丝得逞般地笑了,凑过来在她通红的耳尖上亲了一下。
“遵命~我的骑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