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方城市，仿佛被浸泡在一个巨大、湿润的琥珀里。空气黏稠而厚重，裹挟着植物蒸腾的气息和远方海风的咸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饮用稀释的温水。林听雨拖着一个半旧的灰色行李箱，站在“南央大学”那气势恢宏的镶铜校门前，感到一阵细微的、持续的嗡鸣声正从脚底升起，穿透鞋底，沿着脊椎缓缓爬升，最终与耳内原本就存在的、属于这座陌生城市的背景噪音融为一体。
那不是一种刺耳的声音，而是由无数个独立声源混合成的、低沉的合奏——校门口迎新志愿者手持扩音器的模糊指令，新生与家长们的嘈杂对话，行李箱轮子碾过不同路面的摩擦声，汽车引擎的怠速与偶尔响起的喇叭……所有这些声音，像无数条汇入大海的河流，失去了本来的形状，共同构成了一个名为“大学入口”的、庞大而混沌的声场。
林听雨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这片声浪中，捕捉到一些能够定位的、清晰的信号。
她听到了。
在她左前方大约十米处，一棵枝叶繁茂的樟树下，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铜制的风铃。大概是某个毕业生的留念，或是校工的闲情。风很弱，铃声细碎，几乎被完全淹没在鼎沸人声里。但那“叮铃……叮铃……”的、清冽如冰片碰撞的声响，却像一根纤细而坚韧的丝线，穿透了所有混沌，精准地落入她的耳中。
这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无论环境多么喧嚣，总会有这样细微的、规律的声音锚点存在。她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带，握紧行李箱拉杆，循着志愿者指引的方向，汇入了涌动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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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的过程像一场按部就班的仪式。体育馆里临时搭建的各个学院报到点人声鼎沸，林听雨排在文学院的队伍里，目光平静地观察着，或者说，“聆听”着周围。
她前面是一对父母陪着来的女生，母亲正喋喋不休地叮嘱着生活细节，父亲则沉默地拿着所有行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女孩脸上带着些许不耐，又夹杂着初入大学的兴奋，声音清脆地回应着。右后方，几个显然是结伴而来的男生，正高声谈论着昨晚的球赛和即将开始的宿舍生活，语气里充满毫无顾忌的朝气。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情绪，像不同颜色的光线，在这个嘈杂的空间里交织、碰撞。林听雨安静地站在其中，像一块深海里的海绵，被动地吸收着这一切，内心却保持着一种抽离的旁观。她习惯了这种置身于声音的海洋中心，却又与之隔着一层无形玻璃的感觉。
轮到她了。她递上录取通知书和相关材料，值班的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面容和善的学姐。
“林听雨？”学姐核对了一下名字，抬头对她笑了笑，“名字很好听。”
“谢谢。”林听雨轻声回应，注意到学姐说话时，牙齿轻轻碰触下唇的细微气流声，以及旁边打印机工作时规律的、带着些许卡顿的机械运转声。
手续很快办完，她领到了宿舍钥匙、校园卡和一本厚厚的《新生手册》。钥匙串上是熟悉的金属碰撞声，校园卡划过读卡器时会有短暂的“滴”声，手册翻动时是干燥的纸张摩擦声。这些细微的声响，构成了她踏入新生活的、最初的一系列听觉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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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在梅园公寓区的三楼，一间朝南的四人间。她到的时候，另外三个室友都已经到了，正和她们的家人一起热火朝天地整理着床铺和书桌。
“你好呀！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吧？我叫李萌！”一个脸蛋圆圆的、笑容极具感染力的女孩率先跟她打招呼，声音明亮，像夏日清晨穿透树叶的阳光。
“我叫林听雨。”她微笑着点头，声音依旧不大。
另外两个女孩也分别自我介绍，一个叫赵晓芸，来自北方，说话带着点儿化音，语速很快；另一个叫王姝，看起来有些内向，说话轻声细语。
宿舍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家长们互相寒暄的客套话，叮嘱孩子时放低的絮语，撕扯胶带封装包裹的刺耳声响，行李箱轮子在地板砖上滑动的噪音，还有李萌不时爆发出的、极具穿透力的笑声。林听雨一边礼貌地回应着，一边默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和书桌。她选择了靠窗的下铺，这里离门口最远，相对安静一些，而且能听到窗外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
她铺床单的动作很轻，尽量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整理书桌时，她把文具一件件拿出来，摆放整齐，每一件物品落在桌面上都只有轻微的“叩”声。她带来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完毕，形成了一个与其他三张还在“施工”中的书桌截然不同的、整洁而克制的区域。
室友们的家长陆续离开了，宿舍里终于只剩下四个女孩。最初的兴奋过后，一丝微妙的、混合着陌生与期待的气氛开始弥漫。
“哎，听雨，你从哪里来的呀？”李萌一边往柜子里塞衣服，一边问道。
“本市。”林听雨回答。
“哇，本地人真好！那以后我们可以找你当导游了！”赵晓芸快人快语地接道。
林听雨笑了笑，没有接话。她并非不友善，只是不习惯这种快速建立起来的、过于热烈的社交氛围。她能“听”出李萌的热情是发自内心，赵晓芸的直爽里带着好奇，而王姝的沉默之下，隐藏着和她自己类似的、对陌生环境的不安。
这是一种天赋，或者说，一种长期养成的本能。她能从声音的质地、语调的起伏、停顿的长短里，捕捉到远比语言本身更丰富的信息。但这同时也是一个负担，过于丰富的声音信息有时会让她感到疲惫，就像一台永远无法关机的收音机，被迫接收着所有的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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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四个女孩一起去了食堂。晚餐时的人潮比白天更甚，各种食物的气味与人声、餐具碰撞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感官洪流。林听雨要了一份简单的套餐，坐在角落里，小口地吃着，大部分时间在听另外三人聊天。
她们谈论着高中的趣事，对大学的憧憬，哪个学长看起来比较帅，哪个老师的选修课据说很容易拿高分……林听雨偶尔点头，或露出一个表示在听的微笑，但很少主动加入话题。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食堂这个巨大的“声音生态箱”所吸引。
她听到远处角落里，一对情侣压低声量的、亲密的交谈，像溪水流过鹅卵石；听到隔壁桌几个男生高谈阔论游戏攻略，声音亢奋如密集的鼓点；听到打饭阿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重复着菜名，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还听到清洁工推着餐车经过时，轮子与地面摩擦产生的、规律而沉闷的噪音。
这些声音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复杂的地图，她像一个探险家，用耳朵而非眼睛，默默描绘着这个新环境的人际脉络与运行规则。
饭后，李萌提议在校园里逛一逛，熟悉环境。赵晓芸和王姝都积极响应，林听雨也没有反对。
南央大学的校园很大，绿树成荫，即使在夜晚，也能感受到它深厚的人文底蕴与盎然的生机。她们沿着一条穿过小树林的石板路漫步，路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李萌和赵晓走在前面，兴奋地指着各种建筑讨论着。王姝和林听雨稍稍落后。
“这里……挺安静的。”王姝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林听雨说的。
“嗯。”林听雨应了一声。确实，相比于食堂和宿舍区，这里的声音层次要简单许多。主要是风吹过不同树种时发出的、音高各异的沙沙声，远处篮球场隐约传来的拍球声和呼喊声，以及她们几人踩在石板上的、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奇异的“沙沙”声，引起了林听雨的注意。那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更干燥，更细碎，带着一种明确的、人为的节奏感。
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在离石板路不远的一盏路灯下，背光坐着一个身影。光线从那人身后照来，勾勒出一个清瘦的、模糊的轮廓，看不清面容，只能分辨出那应该是一个女孩，她微微低着头，膝盖上似乎摊开着什么，一只手正在上面缓慢地、持续地移动着。
那奇异的“沙沙”声，正是来自于此。
是笔尖快速摩擦纸面的声音。林听雨立刻做出了判断。但那声音的频率、力度，以及其中蕴含的那种近乎绝对的专注，让她感到一丝不同寻常。那不像是在写字，更像是在……描绘着什么。
女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路过的她们毫无察觉。她就像一座被光影雕刻出的、安静的岛屿，与周遭流动的夜色和她们这些过客，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
李萌和赵晓芸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存在，依旧说笑着往前走。王姝也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只有林听雨，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脚步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她听了一会儿那孤独而执着的“沙沙”声，像聆听一段无人知晓的秘密旋律。然后，她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室友。
那个路灯下的剪影，和那阵特别的笔触声，像一个无意间按下的快门，在她踏入新生活的第一天，留下了一张模糊的、却莫名印在了脑海里的底片。
她不知道她是谁。
也不知道，那支笔，正在纸上勾勒着怎样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