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留声醒得很早。
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寝室里弥漫着室友们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躺着,等待眼睛适应这片昏暗。模糊的天花板、桌椅的轮廓、对面床铺帘子的褶皱,在黎明前的灰蓝色调里,像一幅未完成的炭笔素描。
她轻轻坐起,动作流畅无声,像一尾鱼滑出水面。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她走到窗边,没有开灯,只是撩开窗帘一角。
外面下着细雨。
不是倾盆大雨,而是那种细密如雾的秋雨,无声地浸润着整个世界。宿舍楼下的路灯还亮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斑,光线被无数雨丝切割、折射,变得朦胧而柔和。她看着雨滴在窗玻璃上汇聚、滑落,留下蜿蜒曲折的水痕,像某种神秘的、不断变化的符号。
视觉,是她的第一语言。
她能分辨出窗外香樟树叶在被雨水打湿后,呈现出的那种沉甸甸的、近乎墨绿的色彩;能看清远处教学楼在雨幕中模糊的轮廓,以及更远处山峦与低垂乌云融为一体的、层次丰富的灰色。这个世界在她眼中,首先不是由实体构成,而是由色彩、形状、明暗和线条组成的无限组合。
她回到书桌前,打开了那盏可调节角度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束倾泻而下,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速写本、散落的炭笔和一套用了一半的固体水彩。她没有犹豫,拿起一支2B炭笔,在空白的纸页上快速勾勒起来。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线条流畅而肯定,几笔之间,窗外的雨景、路灯的光晕、湿漉漉的枝叶轮廓便跃然纸上。她画的不是精确的写实,而是捕捉那种雨晨特有的氛围——那种静谧、潮湿、带着一丝忧郁的诗意。
这就是她的日常。用画笔记录眼睛所看到、内心所感受到的世界。
§
当室友们陆续醒来,寝室里开始充满起床的窸窣声、洗漱的水流声和清晨的闲聊时,荷留声已经完成了两幅小幅的速写。她安静地收拾好画具,准备去食堂。
“留声,你这么早又画画啦?”室友张薇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问道。张薇是设计系的,性格开朗,是寝室里最先主动和荷留声说话的人。
“嗯。”荷留声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她不太擅长闲聊,通常只用简短的词语或点头摇头来回应。
“真佩服你,我早上能爬起来就不错了。”另一个室友,学中文的刘璐打着哈欠说,“你画的什么?给我看看呗?”
荷留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速写本递了过去。刘璐和张薇凑在一起翻看。
“哇,好有意境!”张薇惊叹,“就是感觉……有点太安静了,好像世界里没有人似的。”
刘璐则指着另一幅画说:“我喜欢这张,这雨的感觉画得真好,看着就觉得凉丝丝的。”
荷留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本子。她们的评价很中肯,她的画里,人的确很少出现。即使有,也往往是模糊的、作为风景一部分的远景。她更擅长也更习惯于描绘物,而非人。人物的情绪太复杂,太易变,远不如一片树叶、一滩积水、一堵老墙来得稳定和坦诚。
去食堂的路上,她撑着伞,步伐比林听雨更加缓慢,更像是在漫步。雨中的校园对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细节的宝藏。
她注意到积水洼里倒映出的、扭曲变形的天空和树影,像另一个颠倒的世界;注意到不同材质的表面在雨水浸润下呈现出的不同反光——地砖是湿滑的亮面,柏油路是吸水的哑光,树叶上是滚动的水珠;注意到一把把移动的雨伞,构成了流动的、彩色的点状构图。
她的眼睛像一台高精度的扫描仪,贪婪地捕捉着这些转瞬即逝的视觉片段,并在脑中自动归类、存档,成为未来某幅画作可能的素材。
在食堂,她同样选择了角落的位置。她要了一碗白粥,一个馒头,安静地吃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像被什么牵引着,在人群中搜寻。
她在找那个身影。
那个在开学第一天晚上,在路灯下,她无意中瞥见的,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的女孩——林听雨。
那天晚上,她坐在路灯下画校园夜景,那个女孩和她的室友们从旁边经过。女孩并没有看她,但她抬起头时,恰好看到了女孩的侧脸。光线很暗,看不清细节,但那个侧影的轮廓,那种安静行走的姿态,不知为何,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后来,在《古典文学鉴赏》的大课上,她再次看到了她。她就坐在斜前方,隔着几排座位。荷留声这才看清了她的样子——不是很扎眼的漂亮,但皮肤很白,眉眼清秀,最特别的是她的神情,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好像灵魂的一部分飘在别处,在倾听着什么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她从课代表点名时知道了她的名字。
林听雨。
一个听起来就很安静,带着湿润水汽的名字。
荷留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格外注意这个陌生的女孩。也许是因为她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她那与自己相似的、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安静气质?也许,仅仅是因为作为一个观察者,本能地被一个“看不透”的对象所吸引?
她没有在食堂里看到林听雨。心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便消散了。她本来也没指望能遇到。
§
上午的第一节课就是《古典文学鉴赏》。这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文理学科混上的大课,在阶梯教室进行。
荷留声到得比较早,依旧选择了后排靠窗的角落。这个位置视野开阔,可以观察到整个教室,又不引人注目。她喜欢这里。
学生们陆续进来,教室里渐渐坐满,人声嘈杂。荷留声的速写本摊在桌上,但她并没有画。她的目光落在斜前方那个固定的座位上。
林听雨来了。
她和她的室友们一起,坐在中间偏前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柔软的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坐下后,就从包里拿出书本和笔袋,整齐地放好,然后便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的雨景,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师开始讲课了。讲的是《诗经》,PPT上展示着古朴的文字和插图。大部分学生都在认真听讲或记笔记。
荷留声却没有。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林听雨。
她看到林听雨的坐姿很端正,但肩膀是放松的。她偶尔会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但更多的时候,是保持着那种微微侧首的姿势,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她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桌面,仿佛在应和着某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节奏。
她在听。
荷留声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不是在听老师讲课,而是在听别的什么。是窗外的雨声?是教室里混杂的噪音?还是她内心深处的某种回响?
这个发现让荷留声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她拿起炭笔,在速写本的边缘,飞快地、几乎是本能地画下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一个微微侧耳倾听的少女侧影。线条简练,没有五官细节,却捕捉到了那种专注聆听的神韵。
画完之后,她看着那个小小的侧影,心里泛起一丝微澜。她迅速将这一页翻了过去,像是要掩盖一个不该被发现的秘密。
§
下课后,荷留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林听雨和她的室友们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
她自己也慢慢收拾着画具。当她走出教学楼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几乎看不见的雨丝。她没有打伞,享受着这湿润的空气拂在脸上的感觉。
她决定去美术系楼后面的小画室。那里平时人很少,是她喜欢独处的地方。
穿过中心广场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图书馆的方向。就在图书馆门口那宽阔的台阶上,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听雨。
她没有和室友在一起,独自一人,正站在台阶中段,仰着头,闭着眼睛。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毛衣上,形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几乎看不见的水雾。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雨中舒展的植物,神情是一种全然的放松与沉浸。
她在做什么?
荷留声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
她看到林听雨微微仰起的脸上,嘴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极满足的弧度。仿佛这笼罩天地的雨声,对她而言,不是困扰,而是最美妙的乐章。
那一刻,荷留声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她忽然很想把眼前的这一幕画下来。
画下这个在雨中闭目倾听的女孩。
画下这份遗世独立的宁静。
画下这种她无法完全理解,却被深深吸引的、与世界连接的方式。
她没有立刻拿出速写本。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林听雨缓缓睁开眼,轻轻拂去脸上的水珠,转身走进了图书馆。
荷留声才收回目光,继续走向画室。那个雨中聆听的身影,却像一幅被定格的画面,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知道,她找到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想描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