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诺顿的居所位于教廷圣职人员聚居区一栋老旧的石制联排别墅中。
这里没有仆从,只有简单的陈设和堆积如山的书籍卷宗,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羊皮纸、墨水与灯油混合的气味。
他轻轻关上厚重的橡木门,将学院夜风的微凉与图书馆惊魂的余悸隔绝在外。
手中的古铜提灯被小心地放置在门厅的矮柜上,灯焰已然恢复成平稳的豆大光点,但灯身上那些细微的、仿佛被无形力量刮擦过的黯淡痕迹,无声诉说着今夜对抗概念守护者所付出的代价。
他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拖着比实际年龄更显沉重的步伐,缓缓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向书房。
书房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稀疏的星光与远处庆典区域提前试亮的彩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他没有去看那些堆满桌案、关于各地异常事件与古老契约研究的文件,目光径直投向了书房内侧墙壁。
那里,在几幅描绘着先贤裁定契约场景的褪色油画下方,挂着一盏灯。
一盏与桌上那盏制式古铜提灯截然不同的灯。
它的灯体不再是规整的黄铜,而是某种暗沉近黑的、非金非木的材质,表面布满了仿佛自然侵蚀又似刻意雕琢的沧桑凹痕与纹理。
灯罩早已碎裂遗失,只剩下光秃秃的、带着些许扭曲弧度的灯架。
灯芯处空无一物,但在科恩的感知中,那里似乎永远残留着一丝微弱到近乎虚无、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消散的“余烬”。
这是他的“旧灯”。
或者说,是他作为“契约裁定者”力量真正核心的原始载体,一件早已被他封印、几乎不再触碰的“遗物”。
科恩走到墙前,仰头凝视着这盏旧灯。
昏暗中,他那双看透无数谎言与代价的浑浊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菲萝诺丝……”
他低声念出教皇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沙哑地回荡。
这位外表如幼童、心思却比深渊更莫测的教皇陛下,今日书房中的敲打与警告,此刻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她知道自己私下调查“秩序癌肿”,甚至可能猜到了自己对奥罗拉的怀疑。
她的“警告”,表面是制止,是划清界限,但最后那句“处理家务事”,却像是一句……
默许?
她在暗示什么?
让自己在建国大典假期这个混乱的时机,去做一些她身为教皇“不便”直接出手的事情?
科恩的目光从旧灯移开,扫过书桌上散落的文件。
其中一份,边缘露出了“莉莉安娜·诺顿”的字样。
他女儿在克洛锁学院近期的表现报告,以及她坚定选择“契约裁定者”路径的申请副本。
莉莉安娜……他那活泼、热情、正义感十足,却或许还未完全理解这条道路真正残酷之处的女儿。
奥罗拉·银辉的理念…
还有教皇。
他没有告诉圣女教皇的异常,他无法确定圣女殿下是否同样是教皇的爪牙……
保护学院?
保护现有秩序?
要是星柒在就好了。
科恩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奥罗拉可能真的认为自己是在“保护”,以一种极端且危险的方式。
但她的“保护”,最终导向的将是所有鲜活存在的坟墓。
那么,菲萝诺丝呢?
她在这盘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她是奥罗拉理念的共谋者?是冷眼旁观、等待时机的渔翁?
还是……一个试图在疯狂边缘维持平衡,甚至可能想要“纠正”奥罗拉的执棋人?
但她自身的立场,依旧包裹在重重迷雾与孩童般的嬉笑之下,难以捉摸。
科恩的目光再次回到墙上的旧灯上。
这盏灯,曾是他力量与信念的巅峰象征,也曾是他灵魂沉重负担的具现。
它不需要普通的灯油。
它燃烧的,是裁定者对“契约精神”绝对公正的信念,是践行誓言所付出的心血与灵魂碎屑。
使用它,能让他短暂地触及规则层面,看清契约最本质的脉络与代价流向,甚至能以自身为支点,强行“称量”和“执行”某些近乎绝对的契约条款。
但代价是,每一次这样的使用,都会不可逆地消耗他自身的“存在本质”。
他的记忆、情感、对某些概念的认知,乃至部分灵魂的完整性。
灯越亮,燃烧得越旺,他失去的“自己”就越多。
多年前,在一次涉及王国根基的重大且黑暗的契约仲裁中,他不得不最大程度地点燃此灯,才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公正”与大陆摇摇欲坠的平衡。
自那以后,他就将这盏灯封印了,转而使用教廷制式的、威力与负担都小得多的古铜提灯。
他以为,自己剩下的生命与灵魂,足以用这盏“温和”的灯,履行完最后的职责,看着女儿平安成长,然后安静地走向终点。
但现在……
奥罗拉的阴影,菲萝诺丝的谜局,“秩序癌肿”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本质,还有被卷入其中的莉莉安娜、月绮夕、希尔那些年轻的生命……
古铜提灯的力量,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恐怕如同萤火。
科恩缓缓抬起手,指尖并未触及墙上的旧灯,但在他的灵觉中,那盏沉寂已久的灯,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决意与沉重,微微共鸣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极致、冰冷又灼热的矛盾感觉,顺着无形的联系,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那是灵魂被缓慢焚烧的感觉,是“自我”被逐渐剥离的预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疲惫与迷茫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殉道般的平静所取代。
“有些代价……”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也对着自己残破的灵魂低语。
“总得有人来付。”
他的手终于落下,不是去取下旧灯,而是在空中虚画了一个极其复杂、带着沉重灵魂波动的古老符文。
符文没入旧灯的灯体,那沧桑的灯身上,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仿佛松动了一丝。
他没有完全解封它,只是松开了最外层的一道束缚。
旧灯依旧挂在墙上,看似毫无变化。
但科恩知道,当必要时刻来临,当那古铜提灯的光辉不足以照亮前路或驱散黑暗时,这盏以灵魂为燃料的旧灯,将能再次被他点燃。
哪怕那光芒,会加速焚烧他自己所剩无几的一切。
他转身,不再看那盏灯,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走向书桌。
建国大典假期将至,王都将热闹非凡,人流如织。
混乱,往往也意味着机会。
窗外的彩光变幻,映照在他皱纹深刻的脸庞上,一半明,一半暗。
正如他所处的局面,正如他即将做出的选择。
菲萝诺丝。
再当谜语人。
小心我跟你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