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四月的樱花,沸沸扬扬地裹着晨光,落进礼堂洞开的窗棂。高二开学典礼的空气闷热而粘稠,混合着新制校服的纤维味和少年人们躁动的低语。张智成坐在后排,脊背绷得笔直,试图将注意力钉死在讲台上那个枯燥发言的教导主任身上。
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是第一批叛徒,很快,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虚空感从胃部深处翻涌上来,带着微微的寒意。眼前色彩饱和的景象开始失帧,晃动,讲台上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又来了。这该死的低血糖。他下意识去摸校服口袋,指尖却只碰到布料内衬——昨天备下的那条巧克力,忘在了公寓狭小厨房的料理台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片迅速扩大的黑暗和耳鸣。世界的噪音褪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他必须撑住,不能在这里,在这么多人面前……
就在意识即将断线的前一瞬,一道清冽、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透过那片混沌,精准地抓住了他。
“——后排那位,靠窗位置,皱眉闭眼的学长。”
声音来自讲台。
张智成猛地睁开眼,视野模糊地聚焦。讲台上,不知何时已站着一名少女,新生代表。晨光勾勒着她挺拔的身形和利落的短发轮廓。她手中没有稿纸,目光正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这个方向。
全场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压低的、却无所顾忌的哄笑。每一道视线都成了烧红的针,刺在他背上、脸上。
“身体不适的话,请不要勉强。”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平稳地陈述,甚至称得上一种另类的关怀,但在此情此景下,无异于最公开的处刑。
血嗡一下全冲上了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他几乎是狼狈地、幅度极大地坐直了身体,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用力绞在一起的、指节发白的手指。他能感觉到旁边同学探究的目光,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里夹杂着“中国人”、“跳级小屁孩儿”、“果然很奇怪”的碎片词句。每一秒都漫长像一个世纪。
典礼结束之后,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喧闹着涌向出口。张智成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扶着座椅靠背,慢慢站起来,头依然一阵阵发晕。他只想立刻消失,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公寓,然后集中精力,好好对付这帮日本小子。
“张智成学长。”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就在身后,清晰无误。
他有些不耐烦地地转过身,“干嘛?”
新生代表——水树梨奈,就站在几步开外。他不得不微微抬起视线——即使她是一年级新生,而他是二年级前辈。她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目测至少有168公分,挺拔的身姿带着这个年龄段少女少有的沉静气场。而他,尽管跳级上了高二,身高却似乎固执地停留在了155公分,此刻在她面前,这种物理上的差距让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掩饰那份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和…一丝难堪。
她微微低头,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眸里没有会场里普遍存在的怀疑甚至嘲弄,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只有一种近乎锐利的平静。
“张智成学长。”她再次开口,声音比透过麦克风时更清晰,也更直接地敲打在他的鼓膜上。
“您是那个9岁就获得肖邦儿童赛冠军的天才吗?”虽然是问句,但她的语气很是笃定,像在确认一个早已熟知的事实。
“是。”短暂的沉默后,张智成承认了,“不过称不上天才,而且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从哪知道这些的?”
少女微笑着点头:“毕竟,您开学就进入高二,应该有您的过人之处吧?我向飞冈老师(就是那个无趣的教导主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您是10岁之前,就荣获两项大奖的天才哦!不过这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嗡嗡……低血糖带来的头晕让张智成再次感到身上发软,现在他无心再去听少女的夸奖或吹捧,只想赶紧出去,但这时少女继续问道:“您是真的困了呢,还是有哪里不舒服呢?”
“我有点低血糖。”在巨大的不适下,张智成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水树梨奈惊叫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将一颗类似于糖果的物体迅速塞到他嘴里。
“应该是校医老师吧。”张智成这么想着,便昏了过去。
等他意识恢复后,校医和水树梨奈,在旁边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状态。
校医看到他醒过来后,激动地说道:“你可算醒了!刚才测血糖低得吓人,再晕过去说不定会磕碰受伤!还好这位同学及时把你情况告诉我,还一直守着给你喂了葡萄糖片呢。” 说着,校医指了指身旁的水树梨奈,语气里满是赞许,“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心慌、出冷汗的症状?”
张智成这才回想起来,刚刚喂自己糖果的人,并非校医,而是水树梨奈。
“学长你没事就好。”水树梨奈说到:“下次,请不要再强撑着了。”
随后她便离开了校医室。
窗外的樱花又落了几片,飘在窗台上,粉白的花瓣轻轻颤动。张智成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走到今天,是幸运,因为有过人的天赋;也是不幸,因为天赋带来了孤独和压力。可现在他忽然觉得,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 那些他以为的 “不幸” 里,藏着意想不到的温柔,比如今天突然出现的水树梨奈。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 “下午 2 点 15 分”,还有一条未读消息,是父亲发来的 “智成,今晚我要加班,你自己吃晚饭”。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没有回复,而是点开了通讯录,犹豫了半天,新建了一个联系人,输入了 “水树梨奈” 四个字,但最终没有加号码。
校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杯葡萄糖水:“同学,感觉好点了吗?刚给你测了血糖,还是有点低,先把这个喝了。”
张智成坐起来,接过杯子,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到了胃里。他抬头看向窗外,樱花还在落,阳光正好,礼堂的方向已经没有了喧闹,走廊里偶尔传来学生的笑声。
他忽然想起水树梨奈离开时的样子,她走得很干脆,没有多余的话,却让他记了很久。或许下次再见到她,他可以试着不那么僵硬,可以说一句 “上次的事,真的谢谢你”,甚至…… 可以问问她,是不是也喜欢钢琴。
他要回教室了,还要去拿早上落在礼堂的乐谱。或许今天过后,有些事情会不一样,比如他不用再一直强迫自己独自承受,比如他可以试着接受别人的帮助,比如…… 他可以期待一下,下次和水树梨奈的见面。
走出校医室的时候,走廊里吹来一阵风,带着樱花的香气。张智成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楼梯口,有个利落的短发身影一闪而过,像是水树梨奈。他愣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心里悄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真的是她,或许这次,他可以主动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