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璇提着沉重的购物袋，指尖在粗糙的塑料袋提手上无意识地收紧，勒出浅浅的红痕。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而是在楼下那棵半枯的银杏树下站了一会儿，初秋的微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直到那点因窥见真相而泛起的、冰冷的涟漪彻底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更为幽深、更为玩味的探究。
她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自家隔壁那扇窗户。厚重的米色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像那个女孩试图紧紧遮掩、却又处处漏风的心事。
回到公寓，将采购的物品一样样归置。当她拿起那盒价格不菲的、包装精致的进口抹茶味饼干时，动作微微一顿。她记得，陈夕似乎对甜食，尤其是抹茶口味，表现出过异乎寻常的喜爱。
她拆开包装，取出一块翠绿欲滴的饼干，却没有吃。而是拿着它，走到了连接自家和隔壁阳台的玻璃门前。隔壁的窗帘，依旧紧闭，密不透风。
她抬手，用修剪整齐的食指关节，不轻不重，带着某种特定节奏，敲了敲冰凉的玻璃。
“叩、叩叩。”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略显慌乱的动静，像是有什么小东西被打翻在地，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几秒钟后，窗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窄缝，一只惊慌失措、如同受惊小鹿般的黑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待看清是秦璇时，那惊慌迅速被强装出来的、带着睡意的羞涩所取代。
玻璃门被拉开一条缝，陈夕探出半个身子，身上果然还是那套绵羊睡衣，头发比之前看到时更乱一些，几缕发丝黏在微红的脸颊旁，眼神惺忪，仿佛真的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秦、秦璇姐？”她声音带着刚醒时的糯哑，手指紧张地抠着门框。
秦璇将手中的抹茶饼干递过去，语气平常自然，带着恰到好处的、邻居间的关心：“刚买的，味道不错，想着你可能会喜欢。敲门前没听到动静，还以为你不在家。”
陈夕的目光落在那个翠绿色的饼干上，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像星火划过夜空，但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帘，伸手接过。她的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与秦璇的相触。这一次，秦璇清晰地感觉到，那指尖不仅仅是冰凉，还在微微地、难以自控地发抖，如同风中的残叶。
“谢谢……我刚才，在睡觉。”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完美地解释了之前的寂静和此刻的凌乱。
“嗯。”秦璇应了一声，目光状似无意地越过陈夕的肩膀，扫向她身后的客厅。里面异常整洁，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缺乏长期生活的烟火气。只有一个打开的、看起来容量不小的行李箱靠墙角放着，里面露出的几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不像一个刚搬来、正在忙碌整理的新居所，倒更像一个……临时落脚点，随时准备着拎起箱子就走。
“打扰你休息了。”秦璇收回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下次有空，再来找你玩。”
“好、好的！”陈夕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允诺，连忙点头，抱着那块小小的饼干，如同抱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脸上泛起受宠若惊的红晕。
秦璇帮她轻轻拉上玻璃门，隔着那层模糊了影像的玻璃，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厚重的窗帘之后。她脸上那点浅淡的笑意，如同退潮般慢慢敛去，只剩下眼底一片沉静无波的幽暗深潭。
演戏？
她倒要看看，这只看似纯良无辜的雏鸟，究竟能把这出笨拙的戏码，演到几时。而这揭穿的过程，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乐趣所在么？
从那天起，秦璇的“试探”开始变得更为主动，也更加……不动声色，如同蜘蛛编织着纤细而坚韧的网。
她做饭时，会“不小心”多做一些口味清淡、偏向甜鲜的菜式，然后“顺路”给陈夕送去一份。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陈夕吃饭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看到她会对不小心吃到的葱姜露出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抗拒；看到她喝热汤前，总会无意识地、小心翼翼地吹上几下；看到她吃到真正喜欢的菜品时，会无意识地用舌尖极快地、轻轻地舔一下唇角……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习惯，像散落在尘埃里的珍珠，被秦璇一颗颗悄无声息地拾起，在她心中逐渐串联、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愈发惊人的轮廓。这些习惯，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名叫“陈默”的、总是偷偷注视她的学弟，何其相似！
她开始在闲聊时，看似随意地、漫不经心地提起过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以前高中时候，好像有个傻乎乎的学弟，”秦璇一边用水果刀优雅地削着苹果，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一边用闲聊的口吻说道，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的陈夕瞬间绷直的脊背，和骤然收紧的手指，“好像也姓陈？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一次篮球课，他为了捡一个飞出界外的球，笨手笨脚地摔了一跤，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破了很大一块皮，血淋淋的，还硬撑着说没事，真是又傻又倔。”
陈夕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手指用力地绞着睡衣柔软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是、是吗……”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
“嗯，”秦璇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切下一块，递到她面前，语气依旧轻松，“后来好像还给我写过信？内容早忘了，只记得字写得歪歪扭扭，跟小学生刚学写字似的，有点可爱，又有点好笑。”
陈夕伸出手，接过那块苹果，却没有吃，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乳白色的、泛着清甜香气的果肉，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得剔透，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
秦璇不再满足于这种隔靴搔痒的、停留在言语层面的试探。她开始制造更多“意外”的、看似不经意的身体接触。
一起窝在沙发里看老电影时，她会“不经意”地将身体靠过去，手臂贴着陈夕的手臂，感受着那瞬间传来的、如同触电般的僵硬，和那强忍着逃离冲动、微微颤抖的隐忍。
递给她水杯或者书本时，她的指尖会“无意”地划过陈夕的手腕或是手背，停留的时间比必要的礼节性接触长了那么零点几秒，满意地看到那片细腻的肌肤上迅速泛起细小的颗粒，如同被轻风拂过的湖面。
她甚至开始，更加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以帮忙整理房间、熟悉环境为由，她自然地走进了陈夕的卧室。房间依旧保持着那种过分的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面只放着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圈，和一本摊开的、书页崭新得像是刚从印刷厂出来的小说——巧的是，这正是她前几天刚跟陈夕提过的、自己很喜欢的一位冷门作者的作品。
太刻意了。迎合得如此明显，几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讨好。
秦璇的视线，最后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落在了那个紧闭的、看起来容量不小的衣柜上。她走过去，作势要拉开柜门，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换季了，我帮你把一些厚衣服收起来吧？放在真空压缩袋里比较不占地方。”
“不要！”
陈夕几乎是尖叫着扑了过来，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尖锐变调，她一把死死按住衣柜门，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挡在秦璇和衣柜之间，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纸，一双黑眸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惊慌，死死地盯着秦璇。
秦璇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她所有伪装的表皮，直视内里颤抖的灵魂。
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沉默。
陈夕在那样的目光下节节败退，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眼圈迅速泛红，湿漉漉的水汽弥漫上那双惊恐的黑眸，那副柔弱无助、泫然欲泣的样子再次回到她的脸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的脆弱。
秦璇心底，某种阴暗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蔓延。看，只需要轻轻推一把，这看似牢固的伪装就会碎裂，露出底下如此……惹人怜爱、也更容易掌控的内核。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敏感的衣柜，而是轻轻地、极其温柔地拂开陈夕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主宰者般的安抚。
“吓到了？”秦璇的声音也放得极轻，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心尖，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只是想帮你。”
陈夕猛地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着她，那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有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浮木般的、绝望的依赖。
秦璇笑了。那笑容不再浅淡，而是绽放出一种带着餍足的、近乎妖异的美丽，如同暗夜中骤然盛开的、带着剧毒的花。
“好了，不弄了。”她收回手，仿佛刚才那步步紧逼、几乎触及核心的试探从未发生过，语气轻松自然地转换，“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新鲜的排骨，可以炖汤给你喝。”
她优雅地转身，走向门口，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几乎要顺着冰冷衣柜门滑坐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女孩。
游戏的节奏和走向，该由她来彻底掌控了。
而收网的时刻，看着猎物在网中无力挣扎的景象，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令人期待。那一定，非常、非常美丽。
陈夕靠着冰冷坚硬的衣柜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刚才秦璇靠近衣柜的那一刻，她几乎以为天塌地陷，一切都完了。那里面，藏着几件她还没来得及彻底处理的、属于“陈默”的旧衣服，以及……那个已经空了的、装着诡异黑色药丸的、仿佛萦绕着不祥气息的玻璃小瓶。
秦璇的眼神……她越来越看不懂了。时而温柔得像春日暖阳，时而又疏离得像雪山之巅的寒风，时而又像刚才那样，带着近乎残忍的探究和玩味，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摆在橱窗里、等待被拆解审视的玩偶。
她害怕那种眼神，那眼神让她无所遁形。可她又无可救药地沉溺于秦璇偶尔流露出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温柔。那些一起安静吃饭的时光，那些看似平常却让她心跳加速的闲聊，秦璇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又迷人的香气，都成了支撑她在这个陌生而柔软的躯壳里，惶惑不安地活下去的、为数不多的养分。
她到底知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看似随意的试探，总能如此精准地、一次次狠狠戳中她最隐秘、最不堪的痛处？
如果知道……那她又为什么要陪自己演这出漏洞百出、荒唐可笑的戏码？是为了看她的笑话？还是……有着更深的、她无法想象的目的？
陈夕抱紧冰冷的膝盖，将滚烫的、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埋进去，单薄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阵发抖。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愚蠢的、主动飞入蛛网的飞蛾，越是拼尽全力挣扎，那些纤细而粘稠的蛛丝就缠绕得越紧，直至窒息。而那只优雅而危险的蜘蛛，正从容地潜伏在网的中心，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徒劳，等待着给予最终的一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