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夕靠着冰冷坚硬的衣柜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将那些肮脏的、属于“陈默”的秘密,溅满这间精心伪装的囚笼。
而刚才秦璇靠近衣柜的那一刻,那指尖悬停在拉手上的瞬间,她几乎能听见自己世界崩塌的轰鸣,冰冷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头顶,让她无法呼吸。那里面,藏着几件她还没来得及彻底处理的、带着淡淡樟脑丸气息的、属于“陈默”的旧衬衫和牛仔裤,以及……那个已经空了的、装着诡异黑色药丸的、仿佛萦绕着不祥与绝望气息的磨砂玻璃小瓶。
秦璇的眼神……她越来越看不懂了。时而温柔得像春日午后穿透薄雾的阳光,能让她冰封的心脏获得一丝虚假的暖意;时而又疏离得像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寒冰,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如坠冰窟;时而又像刚才那样,带着近乎残忍的探究和玩味,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摆在解剖台上、等待被冰冷器械拆解审视的标本,每一寸颤抖都被无情地记录在案。
她害怕那种眼神,那眼神像X光,让她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无所遁形,直射灵魂深处那个惶恐不安的、名为“陈默”的残骸。可她又无可救药地、卑微地沉溺于秦璇偶尔流露出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仿若施舍般的温柔。那些一起在暖黄灯光下安静吃饭的短暂时光,那些看似平常却让她心跳失序、手心冒汗的闲聊,秦璇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皂香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又危险的气息,都成了支撑她在这个陌生而柔软的躯壳里,惶惑不安地、苟延残喘下去的、为数不多的、如同毒品般的养分。
她到底知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看似随意抛出的、关于过去的碎片,总能如此精准地、一次次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戳中她最隐秘、最不堪、最想埋葬的痛处?那笨拙的摔倒,那歪扭的字迹……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凌迟的刀片。
如果知道……那她又为什么要陪自己演这出漏洞百出、荒唐可笑的戏码?是为了欣赏她的窘迫与绝望?像猫捉老鼠般,享受猎物濒死前的挣扎?还是……有着更深的、她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象的黑暗目的?
陈夕抱紧冰冷的膝盖,将滚烫的、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埋进去,单薄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阵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窗外,暮色愈发深沉,远处城市的霓虹初上,斑斓的光影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斑,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愚蠢的、主动飞入精心编织蛛网的飞蛾,越是拼尽全力挣扎,那些纤细而粘稠的、带着甜蜜毒液的蛛丝就缠绕得越紧,勒入皮肉,缠绕骨骼,直至窒息。而那只优雅而危险的、潜藏在网心的蜘蛛,正从容地、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徒劳,复眼中倒映着她狼狈的姿态,等待着在最佳时机,给予最终、也最致命的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冰冷的寒意从地板上传遍全身,陈夕才勉强支撑着虚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楼下街道车水马龙,人声嘈杂,是一个鲜活而真实的世界。而她却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罩子里,外面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从吞下药丸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这间公寓,和隔壁那个掌控着她所有喜怒哀乐、生杀予夺的……秦璇。就在陈夕沉浸在无边恐惧和自我怀疑中时,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带着迟疑的节奏。
陈夕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冲到门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脸上的慌乱,才颤抖着手打开了门。
门外,秦璇端着一个白色的小砂锅,热气袅袅升起,带着浓郁的、诱人的食物香气。她穿着舒适的米色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仿佛傍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炖了点汤,”秦璇的声音也带着一种暖意,与她手中砂锅散发的热气融为一体,“想着你晚上可能没吃好,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陈夕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锅奶白色的、撒着翠绿葱花的鱼汤,看着秦璇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恬静的侧脸,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又红了。巨大的委屈和后怕,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不真切的感激,汹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谢……谢谢秦璇姐。”她声音哽咽,侧身让秦璇进来。
秦璇将砂锅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又自然地转身去厨房拿了碗勺,仿佛她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她盛了一碗汤,递给僵立在旁边的陈夕。
“趁热喝。”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陈夕接过温热的瓷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很鲜,味道清淡却层次分明,温暖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一些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她小口小口地喝着,不敢抬头看秦璇,生怕对方从自己眼中读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秦璇就坐在她对面的小沙发上,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她喝汤。目光像是笼着一层温柔的薄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背后真正的情绪。她没有再提任何关于衣柜、关于过去的话题,只是偶尔用公筷给她夹一筷子炖得软烂脱骨的鱼肉,轻声叮嘱:“小心刺。”
这种突如其来的、纯粹的、不掺杂任何试探的温柔,比之前那些尖锐的探究和压迫,更让陈夕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她像一只被反复无常的气候彻底弄糊涂了的候鸟,迷失了方向,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内心却警铃大作,深知这平静的海面下,可能隐藏着更可怕的暗流。
日子,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拨回了看似平和的轨道。
陈夕依旧会找些蹩脚的借口,在固定的时间敲响秦璇的门。而秦璇也似乎全然接纳,甚至在她敲门之前,就仿佛能未卜先知般地,提前备好了她可能会来“借”的东西,或者“恰好”多做了一份点心。她们一起逛超市,秦晚会自然地将她多看了两眼的零食放进购物车;她们窝在沙发里看租来的老电影光盘,看到感人处,陈夕偷偷抹眼泪,秦璇会递过带着清冽香气的纸巾,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拂过她微湿的眼角;她们在狭窄的阳台上合养了几盆生命力顽强的绿萝,秦璇负责定时浇水,陈夕则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片叶片上的灰尘,仿佛在呵护什么易碎的梦境。
一种近乎同居的、带着温存假象的亲密感,如同缓慢滋生的藤蔓,无声无息地浸润着生活的每一个缝隙,编织着一张柔软而危险的网。
陈夕几乎要沉溺进去了。她开始习惯这个身体带来的细微变化,习惯作为“陈夕”这个身份存在,习惯呼吸间萦绕着秦璇身上那令人安心又不安的气息。偶尔,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从噩梦中惊醒,看着镜中那个眉眼精致却陌生的倒影,那刻骨的恐慌和荒谬感也会如同鬼魅般袭来,但只要想到一墙之隔就是秦璇,那恐慌便会被一种扭曲的依赖感奇异地平复下去。
她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尝试着回应秦璇的“好”。
她记得秦璇某次闲聊时提过,喜欢某个北欧小众牌子的手工香薰,偏爱雪松与冷杉的木质调。她便偷偷记下,利用一次秦璇外出的半天时间,跑遍了大学城附近所有可能售卖进口香薰的店铺,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买回来后,却又胆怯得不敢直接送出去,只敢在自己房间紧闭的房门内点燃,让那淡淡冷冽的、如同雨后森林般的气息,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若有若无地飘散出去,奢望着隔壁的人能够闻到,并因此感到一丝愉悦。
她发现秦璇看书或画画时间长了,会无意识地揉捏眉心,似乎容易疲惫。她便偷偷在网上查了头部按摩的穴位和手法,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终于在一次秦璇又揉着额头时,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地提议:“秦璇姐……我、我帮你按一下,好不好?”
秦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让陈夕瞬间就想退缩,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秦璇随即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往后靠在了沙发背上。
陈夕的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按上秦璇的太阳穴。动作生涩,却极其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指尖下,是秦璇温热光滑的皮肤,和其下平稳搏动的脉搏。她能清晰地闻到秦璇发间清淡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自己身上那点残留的、来自那诡异药丸的、连她自己都几乎要遗忘的、冰冷的、非人的气息。
秦璇一直闭着眼,没有说话,呼吸平稳悠长,像是真的在这种笨拙的按摩下放松了下来,甚至……睡着了?
那一刻,陈夕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涩的、几乎要让她落泪的满足感。她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如果她能永远以“陈夕”的身份,占据她身边这一个小小的、被需要的角落,好像……即使付出这样的代价,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然而,这种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脆弱的平衡,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夜晚,被彻底、无情地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