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作者:舟行不吃饭 更新时间:2025/10/1 23:28:19 字数:4403

马蹄卷起一阵沙石,战事已告一段落。将军驾着骏马踏上归途。暮日斜射,透过枯黄萧瑟的落叶,在林间小径上筛下斑驳的光影,整个树林浸染在深秋的寂寥里,单调的马蹄声在愈发凛冽的秋风中远去。

斜阳沉入西山,寒气骤然凝结。将军勒马,将缰绳系在一棵老榆树上,四下寻觅可作篝火的枯枝。他俯身拾起一根干柴,动作间,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旁边草丛的细微颤动。几乎是本能,将军右腿后撤一步,腰间的佩刀“唰”地一声出鞘,冰冷的刃锋在初升的月光下划出一道森然弧光。手中刚捡的枯枝失手落地,发出“咔哒”的轻响,却足以惊动草丛里那团蜷缩的白影。枝叶“簌簌”响了两声,便又陷入一片死寂。

将军屏息凝神,刀尖谨慎地拨开枯草。月光如水银般泻下,照亮了草窝深处。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瑟瑟发抖地蜷缩着。它猛地抬起头,一双碧绿的眼瞳在清辉下骤然放大,清晰地映出将军的身影,瞳孔如碧碗盛满了惊惧与无助。

这时,将军才看清,白狐一只后腿血肉模糊,显然是遭了猛兽撕咬。一人一狐,在清冷的月光中对峙。狐狸碧绿的瞳孔因疼痛和恐惧而微微收缩,月华给它妖异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朦胧而脆弱的轻纱,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不许咬我。”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收刀入鞘,俯身,小心地将那团仍在喉间发出微弱呜咽的白狐抱进怀里。白狐的身体绷得极紧,微微颤抖,却奇迹般地没有挣扎反抗。

将军再次收集起枯枝,在一条结着薄冰的小溪旁生起了篝火。跃动的火光驱散了部分寒意,也映亮了白狐雪白的皮毛。他将白狐轻轻置于膝上,粗糙的手指在火旁耐心地揉搓着刚采摘的草药。当掌心覆上白狐受伤的后腿时,“呜——!”一声尖锐的痛鸣立刻从白狐喉中挤出,它猛地仰头,龇出森白的利齿,碧瞳里凶光乍现。

“忍一下。”将军的声音放得更缓,另一只大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覆上白狐毛茸茸的头顶,温热的手掌缓慢地摩挲着。这奇异的抚慰似乎奏效了,白狐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龇出的牙齿也收了回去,喉中的呜咽转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它最终在将军宽厚的臂弯里重新蜷缩起来,像一团被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沾了血污的白琼。

将军从行囊里取出硬邦邦的干粮,掰下一小块。身旁的白狐早已将自己裹在蓬松的银白尾巴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将军不动声色地将小块干粮放在手心,伸向它。白狐小巧的鼻翼轻轻颤动,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犹豫片刻,终于探出头,飞快地伸出粉嫩的舌头,小心翼翼地将食物从将军掌心卷走,衔到身侧,这才埋下头,小口小口地啃食起来。篝火噼啪作响,一人一狐的影子在溪边岩石上拉长、摇曳。

晨光倾洒,穿透薄雾,在林间投下道道金线。将军翻身上马,习惯性地朝昨夜篝火旁的位置望去。那团雪白的身影已杳然无踪,唯余一堆冷却的灰烬和几缕若有似无的、属于野兽的微腥气息,融入清冽的晨风之中。

将军并未策马疾驰。他勒着缰绳,让坐骑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缓步前行。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他冰冷的铠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昨夜篝火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指尖,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混合着草药与野兽微腥的气息。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路旁幽深的灌木丛,掠过那些被风拂动的枯黄草甸,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当然知道它没走远。

自那日清晨发现它消失后,将军便留了心。夜间宿营,他总能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视线,从密林或岩石的阴影里投射而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有时是枝叶间一闪而过的雪白尾尖,有时是风中送来极淡的、属于它的独特气息。将军不动声色。他依旧每晚生起篝火,会特意将一块干粮、或者一小块路上猎到的、烤得焦香的兔肉,留在离火堆稍远、靠近林缘的干净石头上。翌日清晨,那石头上总是空空如也。

这种无声的默契,在秋意渐深、村庄轮廓已遥遥在望时,被一股浓烈的腥臊气骤然打破。

那日黄昏,将军寻了处背风的山坳扎营。篝火刚燃起不久,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肉与野兽体臭的味道就乘着晚风,沉沉地压了过来。林间的鸟鸣虫唱瞬间死寂。将军握紧了倚在身侧的佩刀,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被暮色吞噬的密林深处。他能感觉到,一股庞大而充满恶意的气息正缓缓逼近,带着贪婪的食欲和领地被侵犯的暴怒。

是熊。而且是饥饿的成年黑熊。

无处可逃。狭窄的山坳成了天然的困兽之斗场。当那庞然黑影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撞断灌木、咆哮着扑来时,将军指尖抵开刀鞘,拔刀迎上。刀光与熊爪在火光中交错,将军刀法凌厉,每一击都带着战场淬炼出的兵魂,但在山林霸主面前,所有的技法都成为无力的挣扎,在战场上取下敌军首级无往不利的利刃却划不开它的皮肉。

“这绝不是普通的黑熊,已经快成妖了,怪不得选此灵气凝集之地为领地。”将军又一刀挥下,却被黑熊厚掌挡住。

“吭!”沉重的熊掌带着腥风拍下,将军格挡的刀身被巨力砸得嗡鸣,虎口瞬间崩裂,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喉头一甜。

腥臭的热气扑面而来,巨熊张开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獠牙几乎要划在将军脸上。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忽的,一道刺目的白光,比篝火炽烈百倍,骤然从将军身侧的阴影中爆发,飞射而出。光芒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介于人形与狐影之间的轮廓,碧绿的瞳孔此刻燃烧着骇人的血色,发出一种非人的、凄厉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长啸!

“轰——!”

银白电弧如同愤怒的银蛇,狠狠抽打在黑熊庞大的身躯上。毛发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黑熊惊天动地的痛苦咆哮。那不可一世的巨兽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力量硬生生掀飞出去,庞大的身躯砸断了几棵小树,翻滚着落入更深的黑暗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声声逐渐远去的、饱含惊惧与痛苦的哀嚎。

光芒骤然熄灭。

山坳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声响和将军粗重的喘息。他撑着岩壁站起,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和虎口的鲜血,目光急切地扫向白光爆发的地方。

那里,只有一片被能量灼焦的草地。而在焦黑边缘的枯叶上,蜷缩着一团小小的、雪白的身影。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脆弱,小小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呜咽。雪白的皮毛失去了光泽,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最触目惊心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从它柔软的腰腹一直延伸到大腿后侧,鲜血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落叶。那双曾映着月光的碧绿眼瞳,此刻黯淡无光,勉强睁开一条缝隙,它试图抬起头看向将军的方向,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哀鸣,便彻底瘫软下去。

将军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那熊掌再次击中。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可怕的伤口,将那一小团冰凉、颤抖、气息奄奄的白狐抱入怀中。它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鲜血迅速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和冰冷的铠甲内衬,带来一片黏腻的温热。

“撑住…”将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撕下披风的内衬,手忙脚乱却尽可能轻柔地按压在它血流如注的伤口上。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感的液体,灼烫着他的掌心。他再不敢耽搁,抱着这用性命救了他的小东西,翻身上马,用最快的速度朝着村子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了秋夜的寂静,将军只希望那村口的老槐树,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出现在视线里。

将军抱着白狐穿过村口时,老槐树上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他低头看着蜷缩在臂弯里的小兽,碧绿眼瞳映着西沉的落日,像两汪结冰的春泉。

"别怕。"他用披风裹紧瑟瑟发抖的狐身,"我娘最疼我。"

门扉吱呀推开时,将军看见母亲绣着兰草的裙角在廊下一闪。可等他安置好白狐来到正厅,桌上只余一碗冷透的姜汤。母亲坐在阴影里的织机前,梭子穿梭声比秋雨更密。

白狐的伤在将军的照料下日渐好转。立冬那夜,将军被细碎的呜咽惊醒,月光穿过窗,照见蜷在床尾的雪团正在簌簌发抖。他伸手去抚,指尖触到的不再是柔软绒毛,而是少女凝脂般的肌肤。

"将、将军..."生涩的人声混着狐鸣,碧绿瞳孔在黑暗中莹莹发亮。将军慌忙用锦被裹住这具赤条条的身躯,掌心残留的触感比战甲更灼人。

“就叫你小允吧。”将军抚摸着她的白发。

母亲是第二天清晨发现的。将军端着药碗推开厢房,看见母亲立在床前,手中铜镜照出少女额间若隐若现的狐纹。药碗砸在地上的脆响惊醒了浅眠的小允,她本能地露出獠牙,却在触及将军目光时缩进床角。

"明日送她去青云观。"母亲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

将军沉默着捡起碎瓷,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少女雪白的足尖。小允忽然扑过来舔舐他的伤口,舌尖温热触感让他想起那个暮色苍茫的秋夜。

当竹叶开始泛黄时,将军带着小允搬进了后山竹林。村民们常在深夜听见狐鸣,晨起时总能在将军旧宅门前发现带血的野兔。老道士来做过三回法事,最后那次被小允现出原形咬断了桃木剑。

"别怕他们。"将军将新雕的木簪别进少女发间,"等打完仗,我带你去江南看桃花。"

小允正在绣一方白帕,银线勾勒的狐影在月光下栩栩如生。她忽然咬破指尖,在帕角点上一抹朱砂。

残阳如血时,小允总爱蹲在溪边浣发。将军倚着青竹看她,水面倒影里少女赤足轻点涟漪,惊散一池流霞。这个动作让她耳后的绒毛若隐若现,像初雪落在桃花瓣上。

"将军看什么?"小允忽然转身,湿发甩出晶亮的水珠。

“看我的小狐狸。”

暮色渐浓,小允变回原形蜷在将军膝头。月光漏过竹叶在她雪白的皮毛上织就银纹,将军抚过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来找他的情形。

那日暴雨倾盆,母亲举着油纸伞站在竹篱外。小允感应到危险现出獠牙,却被将军按在身后。"儿啊,"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你可知当年你爹是怎么死的?"

将军握剑的手忽然颤抖。十八年前那场战役的真相随着母亲的话语揭开——原来父亲并非战死沙场,而是被化作难民的狐妖掏出了心脏。

"妖就是妖!"母亲将护身符砸在地上,"它们根本不懂什么是..."

“轰隆隆”

惊雷炸响的瞬间,小允突然惨叫。将军回头看见少女跪在雨水中,双手死死揪住心口,额间狐纹红得滴血。那是她第一次经历蜕骨之痛,人形与原型在暴雨中交替闪现,最后昏倒在满地泥泞里。

将军抱起小允时,母亲已经消失在雨中。那夜他守着重伤的少女,看她碧绿的瞳孔时而涣散时而紧缩,听她昏迷中反复呢喃"别丢下我"。

边关告急的狼烟比预期早燃了半月。临行前夜,小允咬着唇为他系上护心镜。月光透过窗纸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将军突然发现少女耳后的绒毛已经褪尽。

"这个给你。"将军摘下随身的青铜匕首,"若有人来..."

小允突然踮脚吻住他的唇。生涩的触碰带着桃花的甜香,将军尝到她脸上的咸涩,分不清是露水还是眼泪。当晨雾漫过竹梢时,将军铠甲内袋里多了一方绣着狐的丝帕。

塞外的雪比往年更早降临。将军握着渐渐冰凉的手帕,最后一支羽箭穿透胸膛时,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凄厉狐鸣,仿佛又回到那个暮色四起的秋夜,少女用温热的舌尖轻触他掌心的伤口。

千里之外的竹屋里,小允对着突然染血的手帕发出悲鸣,只有立下血誓才会有如此反应。碧绿瞳孔泛起血色,九尾在月下暴涨如银瀑,她即刻冲向战场。

“骗子,为什么,明明说好一起去看桃花的,为什么骗我…”少女跪在将军身旁,双手托着将军冰冷的脸庞。

少女额上的狐纹再次染上血色,那次的战场上,没有活下一个敌军,木簪在月下散发着微微的光泽。“将军…”

百年后的狐祠前,少年捡起树下的桃花,起身看见了白银色的光泽与木制的发簪。

那只狐,越过百年的光阴,幻变回那个雷雨夜的少女,走向了他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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