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闻到的是味道。
不是消毒水，也不是烟味，而是一种……潮湿的、类似地下室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廉价咖啡的酸涩。这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然后是声音。一种持续的、单调的嗡鸣，像是某种大型设备在远方的低吼。它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让时间感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半天。
他面前的桌子是深灰色的，表面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像一道干涸的泪痕。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那道划痕，想象着是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留下了这个印记。
“陈自明先生，久仰大名啊。”
刑警朱文走进审讯室，将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啪”地一声扔在了桌子上。
他保养得很好，几乎看不到白发，但那份红润却透着不健康的虚浮。只有在低头点烟时，你才能从他松弛的双下巴和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看出被酒色财气侵蚀过的痕迹。他的笑容很和气，但嘴角咧开的弧度，像一道精心计算的裂痕。
“您抽烟嘛，陈自明先生。”
朱文彬彬有礼地从他衣服包裹着手帕的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来，并递了一根给陈自明。
“我不抽烟，警官，谢谢你的好意。”
朱文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条斯理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两根手指夹着，却不点燃。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将椅子向后拉开，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房间的死寂。
“我很了解你，陈自明，曾经一手遮天的金牌打手，现在却落在了我的手里。”
朱警官点燃了那根夹在两指的香烟，并翘起了二郎腿，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朱文，称呼我为朱警官就行了。”
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雾长长地、笔直地朝天花板吐去，仿佛在对一个看不见的神明说话。那袅袅升起的烟柱，像一座纪念碑，纪念着他此刻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统治地位。
“秦正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但是，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你却偏偏要为真正的凶手替罪呢？杀了他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他双手捧起那本厚厚的档案，仿佛捧着一块墓碑。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就那样静静地捧着，感受着它的重量。几秒钟后，他深吸一口气，用拇指一页一页地翻动。
陈自明感觉自己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正飘在天花板上，冷漠地看着下面那个被称为“自己”的男人。
“秦正，1941年出生于广东潮州市，十八岁随父移居香港，25岁独自成立一番事业，渐渐建立起了帮派，1986年5月7日晚，被人砍死于街头。”
“这不像是你的作风，陈自明。哦对，我该称呼你在江湖上至今流传的绰号“裁缝”。”
朱文有些略带嘲讽的话激起了陈自明的愤怒，但他现在只能压低怒火，因为现在手指夹着烟慢条斯理翻着档案的人才是大哥。
“秦正的死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告诉我，陈自明！”
他一直还算平稳的语调，突然毫无征兆地降了下来。
“就像你说的，朱警官，你了解我，我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我绝对会只字不提关于秦正的事，他的死也跟我没有关系。”
他熄灭了香烟，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双手“砰”地一声撑在桌上，整个上半身都越过了桌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脸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脸上。
“告诉我…告诉我！你信不信我他娘的宰了你！”
那声音不再是人的声音，而是积压了许久的火山，终于冲破了地壳，滚烫的岩浆足以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审讯室外的另一名警官看见后，立马进去阻止了朱警官的行为。
“朱警官，你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朱警官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平整的衣领，这个动作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在宣告这场对话的彻底终结。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比任何巨响都更让人心头发慌。
“陈自明先生，接下来将由我来继续……”
（两天前）
夜，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了下来。
没有风，万物凝固成沉默的剪影。空气粘稠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阻力。寂静不再是安静，而是一种有实质的压迫，从四面八方挤进骨髓。
远处唯一的声响，是挂钟秒针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像在为这片黑暗倒计时。你感觉黑暗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这死寂，无声地注视着你。
脚步声在这里会被彻底吞噬，仿佛从未响起。你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在这片绝对的寂静里，显得突兀而孤独。
巷子里的寂静，是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黑曜石，沉重，冰冷，毫无缝隙。黑暗本身仿佛有了呼吸，缓慢而粘稠。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整块黑曜石。
那不是喊叫，也不是歌唱，而是一个男人的谈话声，低沉，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沙哑。他像是在对着手机说话，话语断断续续，在狭窄的墙壁间碰撞、回响，被扭曲成陌生的形状。
“我说了，那件事没这么简单……”
这声音像一把粗糙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寂静的锁孔。之前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瞬间被这鲜活的、属于人类的气息击碎。墙角的阴影似乎震颤了一下，蜷缩的野猫警觉地竖起了耳朵。空气中那股腐朽的霉味，仿佛也被这声音驱散了些许。
陈自明就缩在垃圾箱后面，那股酸腐的气味是他唯一的掩护。巷子的寂静本是一块完整的黑布，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直到那个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刺了进来。
他立刻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试图强行压制下去。
声音来自巷口拐角，一个男人压着嗓子，对着手机说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货不能动，风声太紧了。”
巷子里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斑驳的墙影、纠缠的电线，都成了这场秘密谈话的听众。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成了这黑暗的一部分，一个贪婪的、恐惧的耳朵。
陈自明没有站起来，而是像一只蜷缩的野兽，四肢着地，无声地贴着冰冷的地面滑行。垃圾箱的酸腐味被抛在身后，他整个人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右手紧紧攥着那把刀，冰冷的铁柄已经和他的掌心汗水黏在了一起，刀锋在几乎不存在的光线下，没有一丝反光，像一截凝固的黑暗。
那个男人正挂断电话，烦躁地将手机揣回兜里，嘴里还低声咒骂着什么。他完全没有察觉，身后的黑暗里，一个决定他命运的影子正在拉长。
偷听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左手如铁钳般猛地捂住了男人的嘴，将那声惊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同时，他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撞了上去，将男人死死压在粗糙的墙面上。
“唔……！”男人的瞳孔因惊恐而瞬间放大，双手本能地去挣扎。
但那只冰冷的刀锋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宣告。刀锋的寒意透过皮肤，直接刺入骨髓，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僵住。
“别动。”
男人的挣扎停止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的呼吸沉重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意。他握着刀的手稳如磐石，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巷子里的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它充满了血腥和绝望的味道。男人缓缓地、颤抖地举起了双手，像是在向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投降。
那冰冷的刀锋和嘶哑的声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男人的惊恐，却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凶悍。他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求生的本能在一瞬间压倒了理智。他没有去掏那个所谓的“东西”，而是猛地一矮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仰去，坚硬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偷听者的鼻梁上！
那一记后脑勺的撞击是绝望的反击。男人借机转身，手肘猛顶，试图夺刀。
但偷听者像一块礁石，纹丝不动。他顺势一拧，男人便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下一秒，刀柄狠狠砸在他的手腕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啊！”
男人跪倒在地，冰冷的刀锋再次贴上他的脖颈。那场短暂的反抗，只换来更彻底的失败。
“告诉我……为什么……”
男人抓住陈自明拿刀的那只衣袖，眼里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你是谁……我秦明……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没有回答。
他抓住男人的头发，将他的头向后拽，彻底暴露出喉咙。
刀子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切了进去。
一声被截断的、湿漉漉的咯咯声从男人喉咙深处挤出。他的眼睛暴突，死死瞪着陈自明，但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温热的血“噗”地一声溅了他满手满脸。
他松开手，尸体“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他甩了甩刀上的血珠，那动作，就像甩掉沾在手上的雨水一样，平静而自然。
陈自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秦明被我解决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天气，没有一丝波澜。
“漂亮，小明，这就是得罪我们的下场。”
“把货交给白思衡，我们在老地方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