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抚今追昔(一)

作者:赛露斯 更新时间:2025/10/4 3:14:27 字数:2887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老旧的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单调声响,吹出来的风也是温热的。陈自明睡得正沉,整个人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海绵,吸饱了午后的倦意。他蜷缩在小小的木板床上,身上搭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梦里正追着一只会飞的五彩陀螺。

“自明……自明……”

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厚重的睡意,轻轻地挠着他的耳膜。

陈自明在梦里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试图躲开那个声音。

那只属于父亲的大手,带着常年搬重物留下的薄茧,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开始不轻不重地拍着。一下,又一下,像一种沉稳的节拍。

“醒醒啦,小懒虫,”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再睡,太阳都要下山了。”

“唔……”他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像一只被打扰了清梦的猫。

“起来,我带你去吃冰。”父亲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街口那家,新出的红豆冰。”

“红豆冰”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自明所有的感官。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他看到父亲正弯着腰看着他,脸上是慈爱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温柔。

“真的?”陈自明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真的,快穿衣服。”

父亲直起身,顺手打开了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灯。温暖的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小小的空间,也照亮了父亲布满老茧却依旧宽厚的手掌。

陈自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在床边找着自己的小背心。父亲没有催他,只是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

那一刻,陈自明觉得,整个世界就是这间小小的屋子,这个昏黄的灯泡,和这个愿意用一碗红豆冰叫醒他整个夏天的父亲。

父亲把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停在街角,车架在夏日午后的热浪里微微发烫。他拍了拍后座,对陈自明说:“上来,爸带你去吃冰。”

陈自明那时刚上小学,个子还够不着车蹬,他费力地爬上后座,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父亲的背很宽,像一座山,隔着薄薄的汗衫,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坚实和体温的灼热。自行车发出“吱呀”的声响,像一首老旧的歌,载着父子俩,穿过一条又一条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巷子。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陈自明把脸贴在父亲的背上,闻到了淡淡的汗味和肥皂的清香。那是一种让他无比安心的味道。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国营冷饮店门口。店面很小,绿色的门框已经有些斑驳,玻璃上贴着红纸剪的“冰”字,字迹也有些褪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凉气瞬间扑面而来,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皮肤上所有的燥热。

店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飞舞的尘埃。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姨坐在柜台后,正用一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看到他们,她抬起眼,没什么表情地问:“吃点什么?”

父亲把陈自明领到柜台前,玻璃柜里摆着几个白色的搪瓷盆,用厚厚的棉被盖着,只露出一条缝。陈自明踮起脚尖,好奇地往里瞧。父亲对阿姨说:“来两份冰的。”

阿姨点点头,掀开棉被,一股白色的寒气冒了出来。她用一个铁勺,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盆里挖出什么,放进两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粗瓷碗里。

那不是后来陈自明吃过的任何一种冰淇淋。它没有精致的造型,没有华丽的包装,就是一碗简简单单的、白中带着些微米黄色的冰沙。上面浇了一小勺暗红色的糖稀,糖稀顺着冰沙的缝隙缓缓流下,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父亲把其中一碗推到陈自明面前,说:“吃吧,慢点,别冰着。”

陈自明拿起小勺,先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一股冰凉的、带着纯粹甜意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那不是齁人的甜,而是一种清冽的、质朴的甜,像是把夏天的风和冬天的雪一起融化了。冰沙的颗粒感在齿间细细碎碎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伴随着糖稀的浓郁,简单,却又无比丰富。

他抬起头,看到父亲正看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父亲自己也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阳光透过窗户,在父亲布满细小皱纹的眼角投下了一片温暖的光晕。那一刻,陈自明觉得,这间昏暗的小店,就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地方。

一碗冰很快就吃完了,连碗底剩下的一点糖水,陈自明都用勺子刮得干干净净。那股凉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仿佛把整个夏天的炎热都驱散了。

走出冷饮店,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但陈自明却觉得浑身舒爽。他重新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这一次,他没有再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而是轻轻地把脸颊贴在那座熟悉的“山”上。

那碗冰沙的甜意,似乎还在舌尖萦绕,但很快,夏天就有了新的味道。那个味道,是樊紫莹。

樊紫莹就住在陈自明家隔壁,两个院子只隔着一道低矮的、长满了青苔的砖墙。她比陈自明小半岁,扎着两个羊角辫,跑起来的时候,辫子像两只黑色的蝴蝶,在脑后一翘一翘的。

他们的世界,就是以那道墙为中心,向两边延伸开来的几条巷子。夏天的午后,大人们都在午睡,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蝉鸣。陈自明常常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墙根下,用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去捅墙那边樊紫莹的窗户。

“紫莹,紫莹。”他压低声音喊。

不一会儿,樊紫莹的小脑袋就会从窗户里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自明哥,你又干嘛?”

“出来玩啊。”陈自明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可能是一块他偷偷藏起来的糖,也可能是一只刚从草丛里抓到的、翅膀上带着斑点的天牛。

樊紫莹总是很快就溜了出来。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巷子尽头那棵巨大的槐树下。树荫浓密,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把所有的炎热都隔绝在外。地上铺满了细碎的阳光,像撒了一地的金子。

樊紫莹会带来她的宝贝——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里面装满了她的“家当”:几颗漂亮的玻璃弹珠,一根褪了色的红头绳,还有几张不知从哪儿剪下来的漂亮画片。而陈自明,则是那个“探险家”和“守护者”。

他会把抓来的天牛放在樊紫莹的手心,看着她既害怕又好奇地缩着脖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会爬上槐树,摘下一串串洁白的槐花,递给她,让她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也洒在她沾着花粉的鼻尖上,好看得像一幅画。

有一次,他们玩“过家家”。陈自明用几块碎砖搭起一个“灶台”,樊紫莹则把槐花、青草和泥土混在一起,做成一碗碗“佳肴”。她把一碗“汤”端到陈自明面前,煞有介事地说:“夫君,请用膳。”

陈自明愣了一下,脸“腾”地就红了。他虽然不太懂“夫君”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害羞。他别扭地接过那碗“汤”,假装喝了一大口,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好吃。”

樊紫莹立刻笑开了花,那笑容比槐花还要灿烂。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乌云从天边翻滚而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他们俩会尖叫着跑向槐树下,紧紧地挤在一起,看着雨水把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坑,闻着空气中泥土和青草被激起的清新味道。

雨声很大,盖过了一切。在那一小片干燥的树荫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自明能闻到樊紫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靠着自己时传来的温暖。他忽然觉得,这样躲雨的时刻,比吃父亲买的那碗冰沙,还要让人心里发甜。

雨停后,天上会出现一道彩虹。他们会一起从屋檐下跑出来,踩着地上的积水,溅起一朵朵水花。樊紫莹会指着彩虹,大声喊:“自明哥,你看!好漂亮啊!”

陈自明看着她兴奋得通红的脸蛋,再看看天边那道七色的桥,心里默默地想,彩虹是很漂亮,但好像,还是没有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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