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粉墨登场

作者:赛露斯 更新时间:2025/10/5 1:23:51 字数:4162

将陈自明从梦中拽出的,是窗外那股活生生的轰鸣。

他拉开百叶窗,一个湿热的、90年代的香港瞬间扑面而来。这景象他再熟悉不过:狭窄的街道被高耸的唐楼挤压成一线天,红色的双层巴士像巨兽般轰隆驶过,与无数出租车、摩托车在混乱中自成一派。

楼下,烧腊店“砰砰”的斩肉声是这条街的晨钟,伙计们用抑扬顿挫的粤语高声叫卖,食物的香气与柴油的尾气在蒸腾的雾气中混合。穿着西装的白领、校服学生和提着菜篮的阿婆,汇成一股匆忙而鲜活的人潮。

这是他的城市,是他从小听到大的交响曲。每一个声音,每一种气味,都刻在他的骨子里。

然而今天,当他站窗前,俯瞰着这片熟悉的喧嚣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却悄然攫住了他。他想起那个只有蝉鸣和风声的宁静夏天,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那段记忆,像另一个时空的回响,与眼前这片拥挤的、为生计奔波的钢铁森林格格不入。

他忽然明白,自己并非异乡人,却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人。这座城市依旧以它固有的心跳在搏动,而他的心,却遗落在了那个回不去的、遥远的夏天里。他站在这里,身处故乡,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迷了路的幽灵。

陈自明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闸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和楼下云吞面汤底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他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每一步都踩得木制台阶发出呻吟般的“咯吱”声。

当他推开楼下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旺角那股活生生的热浪,便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野兽,瞬间将他吞噬。

他身上的挺括衬衫,立刻感觉像一层多余的包装,紧紧地贴在了后背。眼前,是旺角永不落幕的流动盛宴。人潮如织,像没有方向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人群中游泳,用身体和肩膀,无声地划开一道道人浪。

红色的小巴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牛,打着双闪灯,在路边粗暴地停下,售票员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沙哑的嗓音高喊着目的地。音像店的门口,巨大的喇叭里放着Beyond的《海阔天空》,那激昂的旋律与街边小贩“十元三件”的叫卖声、麻将馆里哗啦啦的洗牌声,以及无数种听不清的交谈声,交织成一首宏大而混乱的交响曲。

头顶上,层层叠叠的招牌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霓虹灯管在白日里也亮着,散发着一种疲惫而固执的光芒。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洒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照亮他们或麻木、或焦虑、或坚毅的表情。

陈自明停下脚步,在一家卖鱼蛋的摊位前。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正用竹签熟练地串起一颗颗金黄滚烫的鱼蛋。那股熟悉的、带着咖喱香气的白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锁。

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穿着校服,和几个兄弟挤在这个小小的摊位前,一边被辣得嘶嘶哈哈,一边吹着牛,幻想着未来。

他掏出钱包,递出一张纸币:“阿婆,一串鱼蛋。”

阿婆接过钱,递给他一串。竹签的末端带着温热的触感,鱼蛋Q弹,辛辣的酱汁在舌尖炸开。就是这个味道,十几年了,一点没变。

他一边吃着,一边继续往前走。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感到一阵恍惚。他不是游客,不是过客,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种声音,每一种味道,都曾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当他握着这串鱼蛋,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名表时,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油然而生。那个穿着校服、为了一串鱼蛋就能开心半天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心事重重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陈自明穿过那片喧嚣,拐进了一条更为狭窄、光线也更为昏暗的后巷。这里的空气瞬间变了,食物的香气被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尿骚取代。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涂鸦和剥落的“牛皮癣”广告,几个穿着背心的古惑仔靠在墙角,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他这个穿着不合时宜的衬衫、面容带点憔悴的男人。

陈自明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他们。他走到巷子尽头,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被烟头烫出的疤痕。他抬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敲了三下,停顿,又敲了两下。

门内传来一阵金属拉动的声响,门被拉开一道缝,一张年轻而充满戒备的脸探了出来:“边个?”

“我,阿明。”陈自明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用过。

那张脸审视了他几秒,随即戒备褪去,露出一丝惊讶和恭敬的笑容:“明哥!你……你出嚟喇?快啲入嚟!”门被完全拉开,露出了里面的世界。

与巷子的阴暗破败截然不同,里面是一个灯光暧昧的酒吧。空间不大,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的醇香和女士香烟的甜腻。当他踏入的瞬间,酒吧里原本嘈杂的声音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吧台角落,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胖子——蔡福,正趴在桌上,听到动静抬起他醉眼惺忪的头,愣了半晌,突然咧开嘴,带着哭腔大喊:“阿明!你个衰仔!终于返嚟喇!”他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舞台上,一个瘦高的男人正拿着麦克风,模仿着张国荣的舞步,唱得声嘶力竭。那是王秉义,他看到陈自明,歌声戛然而止,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投入变为错愕,随即化为一个巨大的、有些滑稽的笑容。

另一张卡座里,彭义诺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对面的邓氏兄弟——邓家豪和邓家俊,听得一脸不耐烦。彭义诺看到陈自明,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合上册子,低声对邓家豪说了句什么。邓家豪和邓家俊同时回头,看到陈自明,邓家豪眉头紧锁,而邓家俊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而最深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气质与其他人迥异的男人,正独自小口喝着酒。他是台湾人王耀辉,总是那么安静。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惊讶,只是抬起眼,隔着缭绕的烟雾,对陈自明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深邃,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归来。

在吧台的另一头,一个头发花白、衣衫邋遢的老头正趴着打盹,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那是陈魁,一个好吃懒做、把一辈子都耗在酒精里的老鬼。他被蔡福的喊声吵醒,不耐烦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陈自明身上扫了一圈,嘟囔了一句:“吵死人……咁多嘢做……”说完,又把头埋进了臂弯里,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陈自明径直走向吧台,那个开门的年轻伙计已经识趣地为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不加冰。他坐下,将那个装着他全部身家的塑料袋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他拿起酒杯,辛辣的液体像一把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驱散了身体里那股长年累月的阴冷。他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八年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喝醉的胖子,唱歌的疯子,传教的信徒,躁动不安的兄弟,还有那个醉生梦死的老鬼……他们好像都没变,又好像都变了。而他,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里的旧家具,蒙着一层灰,与这个依旧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时,邓家豪从卡座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阿明,欢迎返嚟。不过……呢条街唔再系我哋嘅街。对面嘅‘和义堂’势头好劲,你万事小心。”

陈自明抬起头,看着邓家豪那张比八年前更沧桑的脸,点了点头。

“知嘅。”

酒吧里,王秉义已经重新开始唱歌,只是歌声里多了几分颤抖;蔡福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地似乎在哭;彭义诺又在低声向邓家俊说着什么;陈魁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陈自明坐在这片曾经属于他的地盘里,却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的宾客。他回来了,但那个属于他的香港,早已在八年前那个他坐上囚车去往赤柱的下午,就永远地消失了。

酒吧里的喧闹声渐渐平复,王秉义换了一首舒缓的老歌,蔡福也趴在桌上睡着了。陈自明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像一座孤岛。

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是王耀辉。他没有看陈自明,只是对着吧台后的伙计抬了抬手,要了一杯和他一样的威士忌。

“阿明。”王耀辉的声音很平静,像老友间的问候。

“阿辉。”陈自明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两人沉默地坐着,只有冰块在杯中碰撞的细微声响。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默契。

“八年了,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王耀辉先开了口。

“人是变了。”陈自明淡淡地说。

王耀辉点了点头,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旋转。“帮里现在……很安稳。大家都有饭吃,只是少了点以前的味道。”

“是少了点人情味,还是多了点铜臭味?”陈自明一针见血。

王耀辉自嘲地笑了笑:“都有吧。现在讲的是生意,是规矩,是利益。以前那种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事,少了。”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安稳日子也未必能长久。东边那群‘疯狗’,最近越来越不老实了。”

“疯狗帮?”陈自明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抬起头,看向王耀辉。

“嗯。”王耀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一群不要命的年轻人,下手没轻没重。以前还只是在边缘地带小打小闹,现在开始敢碰我们的场子了。上周就冲了我们的两个卡拉ok,伤了几个兄弟。”

“帮里没反应?”

“怎么没反应?”王耀辉叹了口气,“邓家豪他们早就想带人过去干一架了。可现在不是八年前了,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警察盯得更紧。现在当家的人,想的是怎么用钱和关系把他们挤走,而不是用刀。”

“可疯狗是不讲道理的。”陈自明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喂得饱它一次,它下次就会想咬断你的手。”

“是啊,”王耀辉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一丝期待,“所以大家都在等你。等一个懂得怎么对付疯狗的人。”

陈自明没有说话,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眼神变得深邃。

王耀辉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有些种子已经种下,需要的只是时间。他端起酒杯,轻轻和陈自明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欢迎回来,阿明。”

“疯狗”、“干一架”、“对付”……

王耀辉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陈自明的心锁,然后用力一拧。他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杯中的冰块仿佛也凝固了。

八年了。

从走出赤柱那道铁门,呼吸到第一口不属于监狱的空气开始,已经整整八年了。

那股曾经让他觉得可以掌控一切的狠劲,早已被生活的砂纸磨得所剩无几。他甚至不确定,如果现在真有把刀递到他手里,他握住时,手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稳。

王耀辉眼中的期待,像一团火,映在他的瞳孔里,却怎么也点不燃他心中那片早已潮湿的木柴。那团火很温暖,是过去的温度,但他已经冻了太久,早已失去了靠近的勇气。

他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陌生又憔悴。那还是当年那个说一不二的阿明吗?不是了。那个阿明,已经死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叫陈自明的、疲惫的中年人。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很轻,轻到几乎没人察觉。他放下酒杯,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那声音仿佛一个句点,为他过去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他只是觉得太累了。这种累,不是睡一觉就能恢复的。它已经刻进了骨头里。他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用再提防任何人,不用再思考任何事。哪怕只是看着窗外的车来车往,都比回到那个充满火药味的世界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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