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莲藕汤下肚,那股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陈自明身上从旧街带来的阴冷。客厅里的气氛也松弛下来,那几个陌生的男人已经告辞,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和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客人”。
这时,黄曦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家居服,气质温婉,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陈自明,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容。
“自明,你回来了。”她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昨天才见过。
陈自明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记忆里的黄曦,还是那个跟在许华强身边,有些羞涩的小姑娘,没想到现在举手投足间已是这般从容大气。
“嫂子。”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黄曦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心疼。“瘦了好多。”她轻声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角弯了起来,“以前强哥总说,就属你最能吃,一个人能干掉一整只烧鸡。”
一句话,瞬间击碎了陈自明所有的局促和不安。他愣住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被点亮了。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一次火并后的庆功宴上,他确实饿得像头狼,一个人抱着一只烧鸡啃得满嘴是油,而许华强就坐在对面,笑着摇摇头,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他没想到,这些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细节,嫂子竟然还记得。
“嫂子……”他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那时候年轻,能吃。”
“现在也不老,”黄曦的声音很柔和,她自然地走到许华强身边,拿起他的茶杯续上水,“快坐吧,刚出来,别这么拘束。华强常提起你,说你讲义气,是他最疼的弟弟。”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眉眼间有许华强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宠坏的、目空一切的傲慢。他看到客厅里的陈自明,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向门口。
“永清,过来。”许华强叫住了他,“叫明叔。”
青年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黄曦脸上有些挂不住,嗔怪道:“永清!怎么跟明叔说话呢?”
许华强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
陈自明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看着这个青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和他记忆中八年前那个满脸惊恐、浑身是血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那晚,许永清当街砍死了秦正,那把刀,那血,还有许永清跪在他面前,抱着他腿求他顶罪的样子,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他为了这个“弟弟”,为了大哥的独子,胡编乱造了案发经过,进去坐了八年牢。
“永清……”陈自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青年,“我……我进去了之后,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来看我?”
许永清终于转过身,他的眼神很复杂,有躲闪,有不屑,还有一丝陈自明看不懂的怨怼。“我为什么要去看你?”他冷笑一声,“我爸妈不让我去那种地方。再说了,是你自己要顶罪的,又不是我求你。”
“永清!”黄曦厉声喝道。
“够了!”许华强低沉地打断了她,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陈自明。
陈自明僵在原地,青年冰冷的话语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让他浑身发冷。他用了八年青春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我为什么要去看你?”
许永清不再看他,拉开门就走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黄曦眼圈泛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上了楼。
“老大,我……”陈自明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堵得厉害。
“坐下。”许华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他等陈自明重新坐回沙发,才缓缓开口,“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别往心里去。”
陈自明点了点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那股刚刚升起的、想要倾诉“金盆洗手”的念头,被彻底浇灭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舔舐自己那颗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许华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自明,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想金盆洗手?”
陈自明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震惊。
“安生日子?”许华强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自明,你告诉我,什么叫安生日子?是像你今天回去那样,发现自己的家早就成了别人的窝,连个念想都留不下吗?还是像刚才,被你用命护着的人,当面给你一巴掌?”
“你做的任何事,我都知道。”许华强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以为你金盆洗手,就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去打工、去生活?你手上不干净,档案上有记录,谁敢用你?你连租个房都可能被房东拒之门外。你想要的安生,这个世界不会给你。”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陈自明,看着山下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们这种人,就像上了贼船,想下去,没那么容易。唯一的活路,就是让这艘船变成我们自己的航空母舰。”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你说的没错,是累了。但不是让你歇着,是让你换个活法。以前是拿刀,以后是拿笔。以前是冲在最前面,以后是坐在后面。”
他走回沙发,重新坐下,拍了拍陈自明的肩膀:“这个家,永远是你的退路。但外面的世界,你得跟我一起把它拿下来。到时候,你想要的任何安生,我都能给你。但不是现在,更不是用这种方式。”
陈自明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以为自己准备好的决心和倾诉,在许华强面前,就像一个幼稚的笑话。他描绘的蓝图,被对方用最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
“我……”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许华强说的,全都是对的。
“别急着想答案。”许华强重新恢复了温和的语气,他看着陈自明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安排,“这几天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我给你几天时间,你想清楚,是继续跟着我,还是真的要金盆洗手,去过你想要的安生日子。”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陈自明:“我不逼你,但你要想明白,选了哪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
说完,许华强便起身上了楼,留下陈自明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
黄曦和许华强上楼后,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他一个人。那碗莲藕汤的暖意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坐不住了。这个家太安静,太干净,太不属于他。沙发柔软得像陷阱,空气里飘散的香薰味让他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向大门,拉开门,走了出去。
山上的夜风格外阴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一样。他没有回头,沿着蜿蜒的山路一步步往下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缩短,像一个不断被拉扯又揉捏的鬼魂。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停地走。直到脚下的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马路,周围出现了闪烁的霓虹和喧闹的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夜晚的街头。
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对情侣手挽着手从他身边走过,笑着分享一串糖葫芦;几个刚下班的白领勾肩搭背,讨论着今晚去哪里喝酒;一个母亲牵着孩子,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发光的风车,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些鲜活的、热闹的、属于“正常人”的画面,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在他眼前放映。而他,是一个买不起票的观众,只能隔着一块看不见的玻璃,贪婪地望着里面的世界。
这就是他想要的安生日子吗?是像他们一样,找一份不用见光的工作,租一间小小的房子,每天在拥挤的地铁里通勤,吃着十几块的快餐,偶尔能看一场电影,就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嘴角就泛起一丝苦笑。
怎么可能?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骨节粗大,掌心布满了老茧和早已愈合的伤疤。这双手握过刀,沾过血,打断过别人的骨头,替别人顶罪,也为自己换来了八年的牢狱之灾。他这样的人,档案上写着“当街杀人”,哪个正规公司敢要?他去应聘,人家一查背景,只会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他。
就算有人不嫌弃,他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吗?午夜梦回,他会不会惊醒,总觉得门外有仇家找上门?他会不会在每一个与人争吵的瞬间,都下意识地想抄起身边的东西砸过去?
“金盆洗手”,说起来多么潇洒。可他的盆,早就被血锈死了,哪里还洗得干净?
一阵冷风吹过,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他想起了许永清那张冷漠的脸,那句“是你自己要顶罪的”。八年,他换来的不是感激,而是被当成一个麻烦的包袱,急于被丢掉。如果他真的洗手不干,在许永清眼里,他恐怕就真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更昏暗的后巷。这里没有霓虹,只有尽头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墙角堆积的垃圾和湿漉漉的地面。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靠在墙上抽烟,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审视和挑衅。
陈自明没有躲闪,只是冷冷地回望过去。那一刻,他身体里某种沉睡了八年的东西苏醒了。那种在刀口舔血的日子里养成的、属于弱肉强食世界的气场,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那几个青年对视一眼,竟不自觉地收敛了目光,掐灭了烟,转身溜走了。
他站在巷子中央,忽然明白了。
他回不去了。不是回不到那个正常的、阳光下的世界,而是他根本就不属于那里。他的根,他的所有生存法则,都扎在许华强为他构建的那个黑暗、血腥却又无比真实的世界里。
金盆洗手,对他而言不是新生,而是死亡。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干涸的岸上无力地挣扎,直到窒息。
而继续跟着许华强,继续打打杀杀……他虽然厌倦,虽然疲惫,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他是一把刀,一把有价值的刀。只要刀还锋利,就不会被主人轻易丢弃。
他没有回山上,也没有走向那栋旧唐楼。他像个游魂,最终在街边一张冰冷的长椅上坐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辛辣的烟雾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在缭绕的雾气中,一张尘封了二十年的脸,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
是樊紫莹。
他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载着她在海边公路上飞驰。她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洗发水的清香,她的笑声混在海风里,是他整个青春里最动听的旋律。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却又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然后,她和她家人搬去了广东。没有告别,没有信件,她就像一阵风,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二十年,足够让一个少年长成一个满身伤疤的男人,也足够让一段炽热的感情,冷却成一道不敢触碰的旧伤疤。
他之所以还幻想着“金盆洗手”,幻想着过“安生日子”,其实不是为了自己。他心底里最隐秘的角落,还藏着一个可笑的念头——如果他能变回一个普通人,是不是就有资格,去打听她的消息?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过得好,就够了。
可现在,他连家都回不去了,被自己用命护着的人视作累赘。一个一无所有的劳改犯,拿什么去面对那个早已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她?
烟蒂在脚边堆了一小堆。陈自明将最后一根烟狠狠摁灭,烟雾散尽,那个扎着马尾的少女身影也随之消失。
他站起身,眼神里最后的挣扎和幻想也随之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