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没有闹钟,陈自明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这是十年牢狱生涯刻在他骨子里的生物钟,比任何钟表都精准。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在空气中切割出一条条清晰的光路,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路里翻飞、起舞,像一群无声的幽灵。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陈旧的、灰蒙蒙的色调里,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生了锈。
他没有起身,只是睁着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漏水而泛黄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像一张扭曲的人脸,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昨夜那短暂的、被兄弟情谊点燃的火焰,早已熄灭。剩下的,是比黑夜更沉重的、名为“现实”的灰烬。
他缓缓坐起身,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脆响。身体因为昨夜的奔波和酒精而感到滞重,但更累的是心。他走到那张小小的桌子前,烧了一壶水。水壶是老旧的铝制款,烧水时发出“嗡嗡”的声响,像一只垂死的飞蛾在振翅。
他没有泡茶,只是倒了一杯白开水,捧在手心。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传递到他的掌心,些许丝的暖意,却无法渗透进他冰冷的内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缓缓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窗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房间的死寂。
他缓缓转身,走到桌边,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魏诚。
他按下了接听键。
“喂。”
“自明?”电话那头传来魏诚沉稳的声音,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醒了?没打扰你吧?”
“有事?”陈自明的声音里没有些许温度。
“别这么见外嘛。”魏诚轻笑了一声,“出来吃个早茶?碧海云天,我订了位。”
“没兴趣。”陈自明直接拒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魏诚的笑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的笑声里,少了些温度,多了些压迫感。“自明,别这么见外。八年了,帮里的人都念着你呢。不过……找你也不全是为了叙旧。”
陈自明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白思衡,你还记得吧?我们帮里的‘账房先生’。”魏诚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最近清算的一笔烂账出了点问题。对方是个硬骨头,耍起了无赖,钱要不回来。这事传出去,我们A帮的脸往哪儿搁?”
陈自明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不耐烦的啧声,似乎是魏诚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妈的,本来这种事轮不到你。”魏诚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火气,“我刚给曾燃打了电话,让他带人去处理,那小子居然不接电话!不知道又在哪个女人床上起不来!”
魏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清了清嗓子,语气重新变得平稳,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更重了:“你看,现在人手紧张。白思衡的脑子是用来算账的,不是用来应付这种场面。这种事,还得是你‘裁缝’出马。去他家,把那些人清走,把账本带回来。地址我发给你了,处理好了,我让阿义给你送钱过去。”
白思衡的家。
陈自明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收债,这是一次权力的展示。魏诚绕过了现任的头号打手,直接动用了他这个“前朝元老”。这既是解决问题,也是在敲打某些人。
“魏诚,”陈自明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我坐了八年牢,不是出来给你当清道夫的。”
电话那头,魏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自明,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听老大说了,你打算金盆洗手,对不对?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陈自明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自己才刚萌生的念头,这么快就传到了魏诚的耳朵里。
“你的心思,我懂。”魏诚的语气变得像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但话语里的寒意却让人不寒而栗,“可你想想,这八年,你在里面吃窝窝头,我们在外面替你扛着风雨。现在你出来了,想一拍屁股就走人,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缠绕在陈自明的心上:“这个江湖,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没那么容易的。白思衡这事,就是你重新入场的投名状。你把它办漂亮了,我魏诚担保,以后没人再烦你。你要是不去……”
魏诚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人胆寒。
“……做人,不能忘本。”
嘟——嘟——的忙音像一声声催命的钟鸣,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陈自明僵在原地,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刚刚才下定决心,要告别过去,要活成一个新的人。可过去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只用了一个电话,就再次将他牢牢攥住。
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可他错了。他身上早已被烙上了无法抹去的印记,他的人情,他的罪孽,都成了捆住他的锁链。
白思衡的家。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霉味似乎也变得辛辣起来。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如同深渊般的平静。
那个他试图埋葬的“裁缝”,被魏诚一个电话,从坟墓里,再次请了出来。
陈自明没有换衣服。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洗得发白的夹克和牛仔裤,仿佛这样就能提醒自己,这只是一次临时的、不属于新生活的差事。他走出唐楼,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聚光灯一样,将他身上的阴霾照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打车,而是选择了坐公交。
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挤满了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他们谈论着菜价,抱怨着工作,或者戴着耳机,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陈自明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像一个与这个世界隔绝的孤岛。他看着那些鲜活的面孔,心中涌起的不是羡慕,而是一种更深的疏离。这些人,才是活在阳光下的人。而他,正要重新钻进下水道。
白思衡住在一个老旧的公屋小区,这里没有半山别墅的清幽,只有市井生活的嘈杂与拥挤。一栋栋灰扑扑的楼房像巨大的火柴盒,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像万国旗帜。
陈自明在一栋楼下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七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空气中飘散着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和潮湿的霉味,这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他走进昏暗的楼道,墙壁上贴满了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踩在水泥楼梯上,每一步都回荡着空洞的声响。还没走到七楼,就听到了楼上传来的粗暴叫骂和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楼道里很安静,只有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和小孩的哭闹声。
他走到704的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白思衡。他年近五十,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旧T恤,瘦削的身体显得有些佝偻。他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还好好地戴着,但镜片下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看到门口的陈自明,白思衡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惊讶、疑惑和些许敬畏的复杂神情。
“明……明哥?”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让开一条路,“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陈自明走了进去。
就在陈自明准备开口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约莫三十出头,身形清瘦,面容清秀,气质干净得像这间屋子里的一株兰花。她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看到客厅里的陈自明,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是裴丹。
“陈哥?”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个从记忆深处走出来的人。
陈自明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八年了,她还是老样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些过去没有的沉静。
“裴丹。”他点了点头,声音里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些许。
白思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讷讷地站在一旁。
裴丹却快步走了过来,眼眶微微泛红,脸上却带着笑:“八年了,你总算出来了。我……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在里面了?”陈自明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
“我以为你会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裴丹轻声说,她拉过一张椅子,很自然地坐下,仿佛他们不是在帮派成员的家里,而是在某个咖啡馆的午后闲谈。“在里面……还习惯吗?”
“习惯了。”陈自明言简意赅。
“那就好。”裴丹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夹克上,“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你可能需要点时间适应。如果……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这句简单的话,让陈自明沉默了。八年了,这是他出狱后听到的第一句不带任何目的、纯粹关心的话。
他看着裴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了帮派里独当一面的“一支花”。他们曾经一起在许华强家里,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他负责打打杀杀,而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书。
那段日子,好像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你还好吗?”陈自明反问。
“我很好。”裴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苦涩,“还在看书,还在写字。白先生这里有很多好书,我常来向他请教。”
她的话,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现实。
陈自明也收起了那片刻的温情,重新变回了那个冷漠的“裁缝”。他转向白思衡,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魏诚让我来的。”
气氛瞬间凝固。裴丹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明白了这次重逢的背景。
白思衡的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些许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插进自己稀疏的头发里,痛苦地揉搓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找您。”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明哥,这事……这事没法办了。”
陈自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是孔凡那笔账。”白思衡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欠了三百万,人跑了。我查了他所有的账户,名下什么都没有,房子早就抵押了,车子也卖了。他老婆孩子也半年没见了,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明哥,这是一笔死账,根本收不回来了!”
他指着桌上那堆账本,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我给诚哥打了三天电话,想跟他汇报情况,他一直不接。我以为……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让我做坏账处理。可他今天……他还是把您叫来了。”
白思衡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看着陈自明,眼神里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又知道这根稻草根本救不了他。
“明哥,不是我不想办,是真的没办法。人找不到,钱也没了,您让我去哪儿找?去找空气吗?”
陈自明缓缓走到桌边,拿起一本最厚的账本。他没有翻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他的目光扫过白思衡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那副破碎的眼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被数字逼到悬崖边上的读书人,一个在帮派里用脑子讨生活,却最终被脑子里的数字压垮的可怜虫。
他想起了自己。八年前,他何尝不是被“义气”和“规矩”这些东西逼到了悬崖边?他以为自己是在守护,最后却成了牺牲品。白思衡以为自己是在清算,现在却要被清算。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情绪,像一株从水泥地里挣扎出来的野草,在他心里悄然生长。那不是同情,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厌恶——对这个吃人的世界,对魏诚那种把人当棋子耍的嘴脸。
他想帮他。
不是出于魏诚的命令,而是出于一个“过来人”对一个“后来者”的、微不足道的怜悯。他想让这个读书人明白,有时候,账本上的问题,不能用账本来解决。
“孔凡,他还有没有别的亲人?”陈自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白思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明哥,您的意思是……”
“他总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吧?”陈自明的声音依旧平淡,“魏诚要的不是钱,”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要的是一个说法。一笔坏账,总要有人来还。不是孔凡,就是他的家人。再不然……”
他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落在了白思衡的身上。
“……就是经手这笔账的你。”
白思衡浑身一颤,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魏诚派陈自明来的真正目的。这不是来收债的,这是来“清算”的。他不是来解决问题的,他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是那个用来平衡账目的、最后的砝码。
但陈自明的话,在白思衡听来是死亡判决,在裴丹听来,却是一个信号。她太了解陈自明了,他不是那种喜欢废话和恐吓的人。他这么说,是在逼白思衡,也是在给他们所有人找一个出口。
一直沉默的裴丹,这时却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陈哥,”她看着陈自明,眼神清澈而平静,“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过一句话:‘人不是在母亲怀胎九月后出生的,而是在生活开始折磨他的时候。’”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几乎要崩溃的白思衡。
“孔凡的账,是折磨。白先生的绝望,也是折磨。我们都在被生活折磨。但有时候,用一种折磨去解决另一种折磨,最后只会得到更大的荒谬。”
陈自明看着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此刻不像个帮派成员,倒像个讲台上的老师。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他心中那片死寂的荒原,没有激起波澜,却留下了一个微小的、清晰的痛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桌上那杯冷掉的茶,一饮而尽。
“书,”他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解决不了账本上的问题。”
这句话,像是对裴丹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书里的道理救不了人,但拳头可以。他厌恶拳头,但他更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没有再看任何人。
“我走了。”
门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只剩下白思衡粗重的喘息声,和裴丹那双若有所思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白思衡瘫在椅子上,冷汗浸湿了后背。他以为一切都完了。
可裴丹却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轻声说了一句:“白先生,他是在帮你。”
白思衡猛地抬起头,满脸不解。
“他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把最坏的结果摆在你面前。”裴丹的眼中闪过些许复杂的光芒,“他在告诉你,如果你自己不想办法,你就会成为那个‘砝码’。他给了你一个选择,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陈自明走下楼梯,清晨的阳光透过楼道的窗户照在他身上。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
“喂?谁啊?”
“曾燃,”陈自明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是陈自明。魏诚让我去收孔凡的债,我需要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