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燃,是我。”陈自明的声音平静无波。
电话那头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和兴奋的清醒。
“明哥?!”曾燃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电流击中,“是你!你……你出来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去接你啊!”
“刚出来,有些事要处理。”陈自明没有理会他的热情,“魏诚让我去收孔凡的债,我需要一个地址。”
“孔凡?那个赌鬼?”曾燃立刻进入状态,语气变得干练,“行,我帮你查。你等着,半小时内给你消息。”
陈自明能听出电话那头传来的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和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帮里新一代的打手,也是唯一一个在他进去后,还坚持每年给他写信的人。信里没有求他办事,只是讲一些帮里的趣闻,讲他又学了什么新招式,像是在向一个遥远的前辈汇报自己的成长。
陈自明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喜欢他那股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少年意气。
“不用急。”陈自明顿了顿,补充道,“找到他之后,别轻举妄动。等我消息。”
“明白!”曾燃响亮地应道,“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明哥,你……你出来之后,有什么打算?晚上我做东,给你接风!”
“再说。”陈自明挂断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静静地站在公屋楼下的阴影里。他没有等太久,大概五分钟后,一条短信发了过来,上面只有一个地址。
他看了一眼,然后将手机揣回兜里,转身走向公交车站。
……
与此同时,白思衡的屋子里。
陈自明走后,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没有消散,反而像病毒一样在空气中蔓延。白思衡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他会杀了我的……”
裴丹看着他这副样子,眉头紧蹙。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塞进白思衡冰冷的手里。
“白先生,冷静点。”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陈哥不会杀你。”
“他不会杀我?”白思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疯狂,“他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魏诚要的是说法!我就是那个说法!我死了,账就平了!”
“如果他想让你死,你刚才就已经死了。”裴丹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只是把选择权摆在了你面前。是坐以待毙,还是……想办法自救。”
“自救?怎么自救?”白思衡绝望地嘶吼,“孔凡跑了!钱没了!我上哪儿去弄三百万?我去偷去抢吗?我只是一个算账的!”
“所以,问题不在钱,在孔凡。”裴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真的把他所有的底细都查清楚了吗?一个人,凭空消失,不留痕迹,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白思衡的嘶吼卡在了喉咙里。他呆呆地看着裴丹,大脑飞速运转。
“我……我查了他的银行账户,房产,车辆,所有能查的都查了……”
“那不能查的呢?”裴丹追问,“他的社交圈子?他有没有什么至交好友?或者……什么不为人知的嗜好?一个能欠下三百万赌债的人,他的生活绝不会像账本上那么简单。”
白思衡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堆账本,仿佛想从那些冰冷的数字里,重新挖掘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嗜好……”他喃喃自语,“孔凡这个人,平时很低调,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眼睛猛地一亮,像是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
“古董!”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喜欢收藏古董!尤其是瓷器!我记得……我记得他去年跟我炫耀过,说他淘到了一件宝贝,是明代的成化斗彩鸡缸杯!”
裴丹的心也跟着一跳。成化斗彩鸡缸杯,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国之重物。
“他当时喝多了,说那杯子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市价至少值五百万!他还说,那是他最后的退路!”白思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像疯了一样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我当时以为他吹牛,根本没在意!我以为……我以为他所有的钱都投进了生意里!”
“那个杯子,现在在哪里?”裴丹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白思衡的脚步停了下来,脸上的狂喜瞬间又被现实的冰冷所取代。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放在哪里。”他颓然地坐了回去,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眼看就要熄灭。
“不,你知道。”裴丹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张旧照片上。那是白思衡和几个朋友的合影,其中就有孔凡。
“你们是朋友,不是吗?”裴丹轻声说,“在你眼里,他是一笔坏账。但在陈哥眼里,他可能只是一个需要被找到的人。而你,白先生,你不是帮派的账房,你首先是一个认识孔凡的人。”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白思明心中那把生锈的锁。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在孔凡变成一笔三百万的坏账之前,他们曾经是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分享心事的朋友。孔凡跟他讲过很多关于古董的故事,讲过他父亲如何教导他,讲过他第一次在古玩市场“捡漏”的兴奋。
那些被数字和债务掩盖的记忆,此刻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有个习惯……”白思衡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专注,他不再是那个绝望的账房先生,而变回了一个心思缜密的读书人,“他最珍贵的东西,从不放在家里。他说,家是最不安全的地方。他喜欢把东西放在……一个让他感到安心的、充满回忆的地方。”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架前,从一堆旧书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他飞快地翻动着,最后,停在了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孔凡,他站在一个老旧的仓库门口,笑得一脸灿烂。那个仓库,是他们年轻时一起组建乐队的排练室。
“这里……”白思衡的手指颤抖着,点在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仓库招牌上,“‘老地方’。这是我们以前乐队的名字。他说,这里藏着他最宝贵的青春。”
裴丹看着照片,又看了看白思衡,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希望。
“把地址给我。”裴丹沉声说道,“我们现在就去。”
白思衡却摇了摇头,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不,”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件事,必须告诉陈哥。是他提醒了我,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笔账。”
电话接通了。
“陈哥,”白思衡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充满了力量,“我可能……知道孔凡在哪里了。”
……
陈自明刚在公交车上坐稳,手机就响了。他看到是白思衡的号码,眼中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赞许。
“说。”
“陈哥,我可能知道孔凡在哪里了!”白思衡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有个宝贝,一个成化斗彩的鸡缸杯,值五百万!他可能就藏在那个放杯子的地方!”
“地址。”陈自明言简意赅。
“城西的废弃工业区,一个叫‘老地方’的仓库,是我们以前乐队的排练室!”
陈自明记下地址,正要挂电话,白思衡却又急切地说道:“陈哥,您……您千万别伤害他,他只是走投无路了!”
“知道了。”
挂断电话,陈自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变得复杂。他拿起手机,再次拨通了曾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明哥!有消息了?”
“曾燃,”陈自明的声音很平静,“孔凡的地址我拿到了,在城西工业区。你不用去了。”
“啊?”曾燃明显愣住了,语气里满是失望和不解,“为什么?明哥,人多力量大,我带几个兄弟跟你一起,也多个照应啊!”
“不用。”陈自明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件事,我一个人处理。”
“可是……”
“没有可是。”陈自明打断了他,声音里多了些许柔和,“曾燃,听我的。你刚在帮里站稳脚跟,别跟魏二哥那边扯上太多关系。离我远点,对你有好处。”
他太了解魏诚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变数。他不想把曾燃这个干净的年轻人,也拖进这趟浑水里。他喜欢他,所以更要保护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曾燃虽然冲动,却不傻。他听出了陈自明话语里的保护意味,心中一暖,但更多的是担忧。
“……那,明哥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他闷声说道。
“嗯。”
挂断电话,陈自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公交车到站,他没有下车,而是任由车子载着他,穿过大半个城市,朝着城西的方向驶去。
魏诚要的是“说法”,是“结果”。孔凡被抓,杯子到手,这个结果就有了。但陈自明想要的,不止于此。
他想一个人去那个“老地方”看看。他不想让曾燃看到他可能会动用的、那些属于过去的手段。他更想看看,那个能让孔凡赌上一切的“青春”,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公交车在城西废弃工业区的终点站停下,这里几乎是城市的尽头。车门打开,混合着铁锈、尘土和野草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陈自明走下车,眼前是一片被时代遗忘的景象。
生锈的工厂烟囱像巨大的墓碑,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断裂的铁路旁,杂草长得有一人多高。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风穿过破败厂房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声响。
他按照手机上的地址,穿过几条荒草丛生的小路,最终在一栋孤零零的红砖仓库前停下了脚步。
仓库的墙壁上,用早已褪色的油漆画着一个巨大的、抱着电吉他的骷髅头,骷髅头的下方,是三个同样斑驳的大字——“老地方”。
这里就是孔凡的“青春”。
仓库的卷帘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但门的一角已经被撬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缝隙。陈自明蹲下身,查看了一下缝隙的边缘,新鲜的撬痕还带着金属的光泽。孔凡来过,而且就在不久前。
他没有犹豫,侧身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仓库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屋顶破损的瓦片中艰难地挤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无数道看得见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漫无目的地飞舞。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被时间封存的标本。墙角堆着几个破旧的音箱,上面盖着厚厚的帆布。地上散落着乐谱的碎片和空的啤酒瓶。正中央,一个用木板和砖头临时搭建的舞台还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舞台中央,放着一个倒下的麦克风支架。
陈自明缓缓地走着,脚下的水泥地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能感觉到,这里曾经充满了生命力。他仿佛能看到一群年轻人在这里嘶吼、弹奏,用音乐对抗着整个世界的沉闷。
而孔凡,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在仓库里搜寻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寻找着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很快,他在舞台后方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块松动的地板。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轻轻一扣,那块地板便应声而起。下面是一个不大的暗格,暗格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被折叠起来的信纸。
陈自明拿出信纸,缓缓展开。信上的字迹很潦草,充满了绝望和挣扎。
“白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别找我,也别怪我。我赌输了,输掉了一切,也输掉了做人的资格。那三百万,就当我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再还。
这只杯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是我爹唯一的念想,也是我最后的尊严。我不能把它拿去抵债,那是对我爹的侮辱。我把它留在了我们开始的地方,‘老地方’。也许有一天,会有懂它的人来发现它,给它一个好的归宿。
告诉魏诚,账我认,但命是我的。我不想再像个狗一样活着了。
兄弟一场,对不起。
孔凡 绝笔”
陈自明看着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进口袋,然后将目光投向了仓库的更深处。
孔凡说杯子留在了“开始的地方”。这个地方,显然不是那个空空如也的暗格。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仓库。舞台、音箱、乐谱……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个倒下的麦克风支架上。
他走过去,将支架扶了起来。支架的底座很重,是一个铸铁的圆盘。他用手敲了敲,声音有些沉闷。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底座,在底座边缘,他发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接缝。
他用指甲顺着接缝轻轻一撬,底座的一侧竟然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一个用锦布小心翼翼包裹着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陈自明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漏了一拍。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将那个包裹拿了出来。
他一层一层地揭开锦布,当最后一块布被揭开时,一只小巧的、温润如玉的瓷杯,出现在他眼前。
杯子不大,色泽淡雅,杯壁上用青、黄、红、绿四种颜色,绘着栩栩如生的鸡群。那笔触,那釉色,透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穿越了数百年的精致与华美。
这就是成化斗彩鸡缸杯。
它不仅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它是一个父亲的念想,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也是一段回不去的青春的见证。
陈自明拿着杯子,站在这座空旷而破败的仓库里,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魏诚要的是一个“说法”,帮派要的是一笔“烂账”,而孔凡用他的死,留下了一个关于“尊严”的故事。他,陈自明,这个刚刚从另一个笼子里出来的“裁缝”,现在手里捧着的是一个更精美、也更沉重的笼子。
他该怎么办?
把杯子交给魏诚,账平了,白思衡活了,但孔凡的尊严就彻底死了。一个读书人最后的骨气,将被折价成三百万,变成帮派账本上一个冰冷的数字。
不交?那白思衡怎么办?他自己又怎么办?魏诚的怒火,他比谁都清楚。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白思衡那张绝望的脸,闪过裴丹那双清澈的眼睛,最后,闪过了孔凡信里那句“下辈子做牛做马再还”。
下辈子太远了。
他陈自明,从来不信来世。他只信眼前。眼前,白思衡的命,比一个死人虚无缥缈的尊严,要重得多。
他睁开眼,眼神中的挣扎已经消失,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尊严,是人活着的时候才需要的东西。人死了,尊严就什么都不是了。孔凡用死来捍卫的,最后只会被他自己亲手埋葬。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他最不想拨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自明,”魏诚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电话,“看来你有收获了。”
“城西工业区,‘老地方’仓库。”陈自明言简意赅。
“好,我马上到。”魏诚的语气里透着满意,“你做得很好。”
挂断电话,陈自明没有再动。他就站在舞台中央,那个倒下的麦克风支架旁,静静地等待着。他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的落幕,又像是在等待一个新轮回的开始。
不到二十分钟,仓库的卷帘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被缓缓地从外面拉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魏诚。他穿着一身得体的唐装,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胆,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一步步走进了这座死亡的仓库。
“自明,”魏诚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一个人来,是不信任我,还是想独吞这个宝贝啊?”
陈自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从夹克内袋里,拿出了那个用锦布包裹的杯子。
他走到魏诚面前,将杯子递了过去。
魏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停下手中的铁胆,然后才伸出双手,像是在接受一份珍贵的贡品。
他一层一层地揭开锦布,当那只成化斗彩鸡缸杯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时,魏诚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贪婪和惊艳。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他赞叹着,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质感,“孔凡那个废物,倒是有个好爹。”
他将杯子举到光下,仔细端详着,嘴上却对陈自明说道:“辛苦你了,自明。你刚出来,我就让你办这种事,是有点委屈你了。”
陈自明依旧沉默,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
魏诚欣赏够了,才心满意足地将杯子重新包好。
“账,平了。”魏诚转过身,重新看向陈自明,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白思衡那边,你替我去传个话。这笔账,算他捡回一条命。以后,给我放机灵点。”
“嗯。”陈自明应了一声。
“至于你……”魏诚走上前,拍了拍陈自明的肩膀,“你这次立了大功。我听说,曾燃那小子很敬仰你,想给你接风。今晚,我做东,在‘不夜天’给你摆一桌,算是给你正式洗尘,也算是……欢迎你回家。”
“家”这个字,从魏诚嘴里说出来,让陈自明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魏诚满意地笑了。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仓库里,又只剩下陈自明一个人。
他走到那个空荡荡的舞台前,看着地上那张被遗落的乐谱,上面是一首叫《燃烧的青春》的歌。
他弯下腰,捡起乐谱,看了一眼,然后又随手扔在了地上。
他什么都没能保住。孔凡的尊严,白思衡的安宁,还有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自由。
他只是用一件价值五百万的古董,买回了白思衡的命,也把自己重新卖回了这个他刚刚逃离的牢笼。
他转身,走出仓库,外面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白思衡的电话。
“解决了。”他说。
电话那头,传来白思衡如释重负的、带着哭腔的感谢声。
陈自明没有听,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曾燃,”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晚上魏诚请客,在‘不夜天’。你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