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往事残影

作者:赛露斯 更新时间:2025/10/14 23:30:01 字数:4570

凤满楼的午后,总是带着一种宿醉后的慵懒。

此刻,酒保正懒洋洋地擦拭着吧台,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烟草、酒精和廉价香水混合的气味。阳光从紧闭的百叶窗缝隙里挤进来,在昏暗的空间里切割出几道刺眼的光轨,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许华强和陈自明就坐在吧台前。

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空位,像隔着一条无声的河。许华强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丝质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金表,他正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吧台,节奏沉稳,仿佛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陈自明则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面前放着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他既不看酒,也不看许华强,只是盯着杯中那片被灯光映出的、小小的光斑。

“这里,以前是个录像厅。”许华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的质感,“放的都是港片,你最喜欢看《英雄本色》。每次小马哥用钱点烟,你都眼睛发亮。”

陈自明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那时候年轻。”

“是啊,年轻。”许华强叹了口气,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现在不一样了。兄弟们都不爱看打打杀杀了,都喜欢看怎么赚钱。”

他侧过头,看着陈自明紧绷的侧脸轮廓:“自明,你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

“还好。”陈自明言简意赅。

“还好?”许华强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许了然,“我听说了,孔凡那件事。你办得不错,干净利落。魏诚那小子,手段是狠了点,但帮里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唱黑脸。”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复杂:“但你不是他。你是一把手术刀,不是一把砍刀。我让你去,是想让你把烂掉的肉割掉,不是让你把桌子也劈了。”

陈自明沉默不语。他知道许华强指的是什么。孔凡的结局,虽然平了账,却也断了最后些许念想。

就在这时,一阵轻佻的口哨声从酒吧深处传来,伴随着一双拖鞋“啪嗒啪嗒”的摩擦声。

一个穿着黑色背心、工装裤,脚踩一双人字拖的男人晃了过来。他脖子上挂着根粗大的银链子,走路姿势一摇三摆,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好惹的痞气。

“老大。”他走到许华强身边,懒洋洋地喊了一声,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毫不掩饰地在陈自明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审视和挑衅。

许华强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自然地拍了拍来人的肩膀,对陈自明介绍道:“自明,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侯敬亭。”

然后,他又转向侯敬亭,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敬亭,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陈自明,我最好的兄弟。”

陈自明缓缓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男人。侯敬亭的嘴角挂着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不是友善,而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的眼神里没有古井无波的深沉,只有毫不掩饰的骄傲和侵略性。

“陈自明。”侯敬亭微微扬起下巴,只叫了名字,尾音拖得有点长,像是在品鉴一件过时的商品。

许华强似乎很满意侯敬亭这种态度,他端起酒杯,意有所指地说道:“自明,你走之后,帮里有一段日子,乱得很。那些小年轻,以为拳头硬就能当老大,连我的话都敢阳奉阴违。往日的威严,早就荡然无存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侯敬亭身上,充满了欣赏。

“直到敬亭的到来。他一来,就帮我摆平了好几个刺头。手段干净,心思缜密,一个人,就顶过去一个堂口。兄弟们都服他,送了他一个绰号,叫‘老鬼’。”

“老鬼”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陈自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金牌打手。这是他八年前的位置。这是他用一身的伤疤和别人的命换来的位置。而现在,它有了新的主人,和一个新的名字。

许华强看着陈自明脸上那瞬间的僵硬,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你走之后,敬亭就接替了你的位置。不,应该说,他做得比你更好。因为你,有时候太重感情,而敬亭……他只讲规矩。”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精准地捅进了陈自明的心脏。他不像是在介绍一个新人,而是像在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告诉陈自明:你已经过时了,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侯敬亭听到夸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爱面子地挺了挺胸膛,仿佛许华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天经地义。

“老大过奖了。”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就是运气好,碰到的都是些软脚虾。不像陈哥,当年是跟警察真刀真枪干的。”他说着,向陈自明举了举杯,姿态看似放低,但那双眼睛里的挑衅,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来,陈哥,我敬你一杯。听说你在里头八年,没碰过女人吧?出来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这话一出,连许华强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陈自明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对酒保做了一个手势。

酒保会意,立刻拿起一瓶新的威士忌,走过来,为陈自明空了的杯子重新满上。

这个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无视了侯敬亭的挑衅,仿佛他和他那杯充满恶意的酒,都只是空气。

侯敬亭举着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爱面子,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被彻底无视的羞辱。他眼里的凶光一闪而过,但碍于许华强在场,又不好发作。

许华强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却重新变得温和起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对峙。

“敬亭,别闹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责备,但更多的是纵容,“自明是你前辈,刚出来,要多尊重。”

许华强端起酒杯,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杯中晃动的酒液上,仿佛那里面倒映着流逝的岁月。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兄弟。”他缓缓说道,“自明,是陪我打江山的,他的勇,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拿命换来的。敬亭,是帮我守江山的,他的猛,是写在脸上的,是让外人怕的。”

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一个像暗处的火,烧起来能毁掉一切。一个像明面上的刀,亮出来能镇住宵小。现在,火和刀都在我身边了。”

他看着陈自明,又看了看侯敬亭,最后将目光重新定格在陈自明脸上。

“这杯酒,我敬你们。”许华强举起了杯,“敬过去,也敬……你们两个。”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侯敬亭愣了一下,随即也举杯,狠狠地灌了一口,眼神却不服气地瞟向陈自明。

陈自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吧台上那杯刚满上的酒,酒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过去,火与刀,从未共存。

而现在,它们被放在了同一个吧台上,只隔着两个空位的距离。空气中的火药味,比昨夜的酒精,更加浓烈。

就在这时,陈自明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老大,”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依旧落在那杯酒上,“怎么没看见张军、林家豪、谢逊、潘俊杰他们几个了?”

许华强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给自己也倒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仿佛在积蓄讲述这段往事的力气。

“自明,”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你进去之后,才过了几个月,K帮那帮杂种,就找上门了。”

“那晚的火拼,比以往的惨烈十倍。张军……是为了掩护我,被K帮的人乱刀砍死的。我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却救不了他。”许华强的眼眶有些发红,“从那天起,我和K帮那个姓冯的,冯安堂,就结下了死仇。”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压抑的恨意:“那几年,他们就像疯狗一样,处处针对我们。我们开的场子,他们就派人去砸;我们走的货,他们就派人去劫。更他妈阴的是,他们还跟刚出道的‘义合会’那帮疯狗结了盟,两面夹击,让我们疲于奔命。”

“林家豪,就是那时候被他们暗杀的。”许华强的声音低沉得像在耳语,“在一个下雨的晚上,被人从背后捅了七刀,连尸体都凉透了才被发现。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给他女儿买的生日蛋糕。”

吧台前死一般的寂静。侯敬亭脸上的得意和不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愤怒。他虽然没经历过那些事,但K帮和疯狗帮,同样是他的死敌。

陈自明的身体,在听到“张军被砍死”的时候,就已经僵住了。此刻,他整个人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只有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那杯他一直没有喝的酒,正随着他手臂的微颤,泛起一圈圈涟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许华强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了,划开接听,开了免提。

“老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油滑中带着焦急的声音,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是我,梁君彦。”

“说。”许华强的声音不带些许感情。

“我刚从城西的‘黑市’过来,那帮孙子嘴硬得很。我扮成做走私生意的港商,跟他们扯了半天皮,许了他们一堆好处,才套出几句话,都说没见过谢逊和俊杰哥。K帮那边封得太死,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我现在准备去码头那边看看,那边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我用点老手段,或许能撬开几个人的嘴。”

电话那头的梁君彦,声音里满是江湖骗子的精明和此刻独有的焦急。他就像一只在泥潭里打滚的狐狸,用尽自己所有坑蒙拐骗的本事,只为嗅到那两个兄弟的一点点气息。

“知道了。”许华强打断了他,“注意安全,有事再联系。”

挂掉电话,吧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梁君彦这个名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自明紧绷的神经。他太了解梁君彦了,那个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满嘴跑火车,连卖二手手机都能编出跨国走私背景的江湖骗子,若不是真的急疯了,绝不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去跟那些地痞流氓套近乎。

许华强看着陈自明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这还没完。”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嘶嘶的低语,“就在你出狱前的两个月……谢逊和潘俊杰,被K帮的人绑架了。”

“我们动用了所有关系,花了大笔的钱,梁君彦这孩子,更是把他那些骗人的生意手段全用上了,在外面到处打听……至今……都下落不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轰”的一声,陈自明脑海中的最后一根弦,彻底绷断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死寂如潭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两簇血红色的火焰。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纯粹的、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杀意。

“强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你今天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许华强迎着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脸上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悔恨。

“自明,你知不知道,我和冯安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陈自明眼中的火焰都为之一滞。

“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一碗饭分着吃,一件衣服轮流穿。23岁那年,我们一起拉起人马,成立了A帮。”许华强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候,我们是全城最风光的兄弟,所有人都说,我们俩联手,天下无敌。”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刻骨铭心。

“可我们都错了。我讲规矩,我说我们混江湖,要有底线,不打老弱妇孺,不杀无辜群众。可他……冯安堂,他是个疯子!”

许华强的拳头在吧台上重重一砸,酒杯都跳了起来。

“他残忍凶狠,只要触碰到他的利益,不管是谁,他都杀!有一次,一个夜总会的服务员不小心把酒洒在了他身上,他当场就把人家的手给剁了!还有一次,一个开杂货铺的老头,因为多问了一句他货的来历,被他活活打死!”

“为了这些事,我们吵了无数次。我骂他畜生,他笑我天真。他说,规矩是给弱者定的,强者,就是规矩!”许华强的眼中布满了血丝,“A帮,就是我们俩一起建立的,也因为我们俩,差点毁了!”

“最后,我们分道扬镳。他带走了最心狠手辣的一批人,成立了K帮,从那天起,兄弟就成了死敌。他恨我碍手碍脚,我恨他败坏A帮的名声。这些年,我们之间所有的争斗,所有的流血,都源于那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华强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张军、家豪、谢逊、俊杰……他们所有的人,都成了我和他之间恩怨的陪葬!”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陈自明的肩膀上,力气大得像是要将骨头捏碎。

“自明,K帮欠我们的,疯狗帮欠我们的,冯安堂欠我们的……每一笔,都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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