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的夏天,热得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密不透风地盖在这座南方小城的上空。
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三种味道:巷口公共厕所的氨水味,谁家厨房飘出的油烟味,还有被太阳暴晒后,从柏油马路蒸腾起来的、带着焦糊味的尘土气。
十岁的陈自明,正蹲在一堵断墙后面,像一只耐心的野猫。他瘦得像根豆芽菜,身上的背心洗得发白,上面还破着几个洞。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
他不是孤儿,只是家里穷,父母整天为了生计奔波,根本没空管他。他的口袋里比脸还干净,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对那辆二八自行车后座上,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冰棍箱,产生了近乎本能的渴望。
他观察了很久。老太太每隔十分钟就会掀开棉被,给几个围着的孩子拿冰棍。她的动作很慢,找钱的时候更是手忙脚乱。机会,就在那几十秒的混乱里。
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拿着钱跑过来,大喊着:“奶奶,要一根绿豆的!”
就是现在!
陈自明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猛地从墙后蹿了出去。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在老太太弯腰去拿冰棍的一瞬间,他的小手已经闪电般地伸进了那个敞开的冰棍箱,精准地抓起一根,甚至来不及感受那股冰凉的触感,转身就跑。
“抓小偷啊!”
老太太的尖叫声像一把锥子,刺破了夏日的蝉鸣。
陈自明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在迷宫一样的小巷里狂奔。身后的叫骂声和追赶声越来越近,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绝望地喘着粗气。巷口,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胖小子堵住了去路,手里还拎着半块砖头,正是刚才那个买冰棍的孩子。
“跑啊!你他妈再跑啊!”胖小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陈自明握紧了手里那根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棍,冰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黏糊糊的,像血。他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有的凶狠。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准备做困兽之斗。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胖小子身后闪了出来,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
“哎哟!”胖小子猝不及防,单膝跪倒在地。
那个身影挡在了陈自明面前,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身板已经初见结实,是胡斯远。
“滚!”胡斯远指着胖小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赶紧滚蛋!”
胖小子看了看胡斯远,又看了看陈自明那副要拼命的样子,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扶着墙走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胡斯远转过身,看着狼狈不堪的陈自明,皱了皱眉:“你小子,不要命了?为了一根冰棍?”
陈自明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冰棍递了过去。冰棍已经化了一半,纸包都湿透了。
胡斯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没有接,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毛钱,皱巴巴的,塞进陈自明手里。
“拿着。下次想吃,自己去买。”
说完,他转身就走。
“大哥!”陈自明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
胡斯远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陈自明攥着那几毛钱,低着头,小声说:“我……我还你。”
胡斯远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笑:“不用了。下次别这么干了,听见没?”
说完,他没再停留,消失在了巷口。
陈自明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几毛钱,还有那根半融化的冰棍。他剥开纸,狠狠地咬了一口。冰冷的甜意瞬间在口腔里炸开,一直凉到心里。
那是他记事以来,吃过最甜的一根冰棍。
从那天起,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陈自明,身后多了一个叫胡斯远的大哥。他们一起在河边摸鱼,一起爬上最高的树掏鸟窝,一起分享胡斯远从家里偷拿出来的香烟。胡斯远比他大三岁,总是像大人一样护着他,而陈自明则像他的影子,寸步不离。
一天,陈自明和胡斯远正躺在废弃楼顶的水泥地上,分享着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楼下的世界嘈杂而遥远,这里却是他们的王国。
“小弟,你说,咱们以后要是能天天吃上冰棍,该多牛。”胡斯远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
陈自明没说话,只是舔了舔冰棍上甜腻的糖水,觉得这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了。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喊声:“陈自明!胡斯远大哥!”
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费力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是樊紫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小脸热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板,像是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紫莹?你跑上来干嘛,多热啊。”胡斯远坐起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樊紫莹却没理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径直看向陈自明,献宝似的跑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把画板递了过去。
“陈自明,你看!这是我画的!”
陈自明愣了一下,接过画板。画纸有些褶皱,上面是用蜡笔画的一幅画。画里有三个小人,一个高,一个矮,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他们手拉着手,站在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树下。天空是蓝色的,太阳是黄色的,旁边还画着几朵笑脸状的白云。
虽然画得稚嫩,但陈自明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最高的是胡斯远,扎辫子的是樊紫莹,而那个最矮的,就是他自己。
“这是……我们?”他有些不确定地问。
“对呀!”樊紫莹用力点头,指着画里的小人,“这是胡斯远大哥,这是你,这是我。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胡斯远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画得一点都不像,我哪有那么矮。”
樊紫莹立刻鼓起了腮帮子,不服气地说:“才没有!我画的就是我们!陈自明,你觉得好看吗?”
陈自明没有回答。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画纸上那个小小的、代表着自己的火柴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一张纸,就能把人和心情都装进去。画里的他们,笑得那么开心,站在金色的太阳下,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
他的喉咙有些发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看。”
这是他十年来,除了“饿”和“疼”之外,感受最清晰的两个字。
樊紫莹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你喜欢就好!我以后还要画更多,画我们住在大房子里,画我们一起去海边!”
陈自明看着她灿烂的笑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他忽然觉得,这根已经快要化完的冰棍,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甜了。
因为有一种更甜的东西,正从他的心底,慢慢地渗透出来,像这夏天午后的阳光,温暖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小心翼翼地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对折,再对折,然后郑重地塞进了自己那件破背心的内袋里,紧贴着胸口。
那里,仿佛多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糖。
樊紫莹又待了一会儿,被家里人喊了下去。楼顶上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胡斯远一直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自明。他看着陈自明把那张画宝贝似的塞进怀里,看着他刚才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看着他直到现在,嘴角还挂着些许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傻笑。
“喂,小弟。”胡斯远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
陈自明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
胡斯远坏笑起来,他凑到陈自明耳边,用一种夸张的、鬼鬼祟祟的语气小声说:“你……是不是喜欢樊紫莹啊?”
“轰”的一声,陈自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比刚才的樊紫莹还要红。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反驳:“你……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没有?”胡斯远拖长了音调,一脸“我早就看穿了你”的表情,“没有你脸红什么?没有你把那张破画当圣旨一样供起来干嘛?刚才看你那傻样,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我没有!”陈自明嘴硬地喊道,却不敢看胡斯远的眼睛。他伸手想去抢胡斯远手里的冰棍,却被对方灵活地躲开了。
“哈哈!被我说中了吧!”胡斯远大笑着,在楼顶上跑来跑去,像只得逞的猴子,“喜欢就喜欢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我可得提醒你,紫莹她爸可是老师,最看不起我们这种小混混了。你小子,没戏!”
陈自明追不上他,只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站在原地,脸红得像要滴出血。他嘴上骂着胡斯远“王八蛋”,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喜欢?
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看到樊紫莹的笑,他会觉得比吃了十根冰棍还开心;看到她画的画,他会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想到她,他刚才那股要跟全世界拼命的狠劲,好像都变得软绵绵的。
胡斯远看他那副又气又窘的样子,终于不再逗他,走回来把剩下的半根冰棍塞进他手里。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胡斯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忽然变得正经了些,“不过说真的,小弟,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得有点出息。以后别再为了一根冰棍去偷了,丢人。”
陈自明捏着那半根冰棍,低着头,没有说话。
夏日的风吹过楼顶,带着些许凉意。他看着樊紫莹消失的那个楼梯口,又摸了**口那个硬硬的画纸角。
他第一次觉得,胡斯远说得对。
为了能再次看到那样的笑容,为了能让画里的那个世界变成真的,他或许,真的该有点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