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湿透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陈自明坐在旧唐楼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光影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陆离的痕迹,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夜泡面的酸腐气。桌上放着一瓶廉价的二锅头,已经见了底。他刚出狱几天,许华强给的钱,他一分没动,只是用自己身上那二百多块,买了这瓶酒。
酒意上涌,但他的脑子却异常清醒。清醒地回忆着那些不该想起的人。
他想起张军,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胖子,当年为了掩护他,身上被砍了几刀,倒下的时候还冲他喊:“明哥,快走!”
他想起林家豪,那个最讲义气的兄弟,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要给女儿买的生日蛋糕,雨水混着血,把那个廉价的蛋糕泡成了一摊泥。
他们都死了。死在了他坐牢的八年里。
而他,活了下来。
一种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愤怒和自我厌恶,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抓起酒瓶,想把剩下的酒一口灌干,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烦躁地将酒瓶狠狠砸向墙角,“砰”的一声闷响,玻璃碎片四溅。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尖锐。
他皱着眉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吴歌。
陈自明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没有说话。
“喂……是明哥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不确定和小心翼翼,“我是吴歌啊……你,你现在在哪儿?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就我们俩,叙叙旧!”
陈自明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睛,没有丝毫兴趣:“没空。”
“别啊明哥!”吴歌急了,语速飞快,“就一顿饭!求你了!我……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吴歌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哽咽:“明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陈自明眉头一皱:“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把我从赌场里揪出来。”吴歌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也谢谢晓晴……谢谢她愿意挺着大肚子来求你。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这辈子都烂在赌桌上了。我现在开了个小修理铺,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老婆孩子热炕头,睡得踏实。我不再是那个街头混混吴歌了,我找回了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给的。”
陈自明握着手机,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几天前,那个挺着大肚子,满脸泪痕的女人出现在他门口的样子。林晓晴,那个曾经清秀的女孩,被生活磨得憔悴不堪。她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哭喊着:“明哥,求求你,帮帮吴歌,帮帮我们这个家!”
“明哥,出来吧,就当是……让我当面谢谢你。”吴歌的语气充满了恳求,“我在‘老地方’等你,就是你以前最爱去的那家大排档,我点了你最爱吃的烤茄子。”
“老地方”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了陈自明一下。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挂掉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他站起身,换上那套不合身的运动服,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半小时后,陈自明出现在了那家熟悉又陌生的大排档。吴歌早已等在那里,他比几天前在赌场见到时精神多了,穿着干净的T恤,脸上带着一种中年人特有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平和。看到陈自明,他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明哥!这里!”
桌上摆满了烧烤,香气四溢,与周围嘈杂的人声、划拳声混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这与陈自明刚刚所处的那个冰冷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快坐快坐!”吴歌殷勤地给他倒上啤酒,“明哥,你瘦了。”
陈自明坐下,拿起一串烤茄子,默默地吃着。味道没变,只是吃的人,心境全然不同了。
几杯酒下肚,吴歌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不再说自己的修理铺,而是开始聊起了这八年A帮的变故。他的语气沉稳,条理清晰,对帮派里的人事变迁、势力划分了如指掌,甚至比许华强那天说的还要细致。
“……你进去的第二年,王秉义就接了你的位子。他脑子活,但手腕不够硬,压不住场子。K帮那帮人趁机做大,把我们的地盘蚕食得差不多了。直到侯敬亭的出现,K帮的人才变得收敛了一点。”
陈自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有些惊讶,眼前的吴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后面,连刀都不敢拿的胆小鬼。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洞察世事的锐利。
“王秉义前两年喝多了,跟我说过一句话。”吴歌给自己倒满酒,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说,‘你小子,越来越像当年的明哥了’。”
他看着陈自明,自嘲地笑了笑:“我当时没明白,后来才懂。明哥,你不在的这八年,我没办法像张军他们那样去拼命,但我学会了用脑子。我看着A帮怎么从鼎盛到衰败,看着老大怎么被冯安堂逼得步步后退。我把所有事都记在心里,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明哥会回来,这些事,得有个人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陈自明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他看着吴歌,这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兄弟,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着他们当年的“事业”。
吴歌喝干杯中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中的锐利渐渐褪去,化为一种释然。
“不过,明哥,那些都过去了。”他看着陈自明,语气无比认真,“我已经渐渐远离了帮里那些事。以前觉得,知道了那么多秘密,就脱不了身。现在才明白,真正想走,谁也拦不住。晓晴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每天晚上看着她睡觉,就觉得以前打打杀杀的日子,像个笑话。我不想我女儿出生以后,问起她爸爸是做什么的,我都没法开口。”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修理铺的生意还不错,够养家糊口。我现在就是个修车的,不是什么A帮的吴歌。这样挺好,真的。”
酒过三巡,吴歌忽然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种既紧张又喜悦的神情,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陈自明。
“明哥,还有个事……我想跟你说。”
陈自明抬眼看他。
“晓晴……她怀孕了。”吴歌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笑意,“就快生了,医生说,是个女儿。我……我快要当爸爸了。”
他说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一个大男人,在嘈杂的大排档里,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着,我就想,我要当爸爸了,我得给我女儿做个好榜样。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爸爸以前是个混蛋……”
陈自明拿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眼前这个喜极而泣的男人,看着他脸上那种纯粹的、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张军死的时候,他女儿才五岁。 林家豪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而他这些兄弟,用命换来的,是什么?是帮派的地盘?是虚无缥缈的“义气”?还是像他这样,从监狱里出来,守着一间空屋子,靠酒精麻痹自己,回忆着死人的废柴?
吴歌,这个几天前还烂在赌场里的男人,如今却拥有了他们所有人最想要,却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未来的希望。更重要的是,他亲手斩断了过去,奔向了那个未来。
“明哥?”吴歌见他久久不语,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
陈自明回过神来,他看着吴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他举起酒杯,杯中的啤酒在灯光下泛着金黄色的泡沫。
“恭喜。”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酒,比他刚才在出租屋里喝的二锅头,要苦涩百倍。
他放下酒杯,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真地看着吴歌。
“你做得对。”陈自明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你比我,比我们所有人都强。”
吴歌愣住了,眼里的泪光还没散去,满是错愕。
“我们当年拿命去拼,以为那就是义气,就是一切。”陈自明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到头来呢?张军的女儿没了爸爸,家豪的孩子没见过他爹。我们拼了一辈子,拼出来的就是一堆冰冷的墓碑。”
他伸手指了指吴歌的心口位置:“你不一样。你守着一个家,守着一个快要出生的孩子。那才是真的东西,是攥在手里的,暖的。”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嘈杂的大排档,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以前我总觉得,当大哥的,就得罩着兄弟,带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罩着,是让他们别走这条路。”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吴歌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吴歌,你听好了。从今天起,别再回头了。你的修理铺,你的老婆,你未出生的女儿,这才是你的天下。把那个天下,给我守好了。听见没?”
吴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桌上。他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自明看着他,又给自己倒满了酒。
“为了你女儿,也为了张军和家豪他们没能看到的明天。”他举起杯,对着吴歌,也像是对着那些逝去的兄弟,“干了。”
吴歌颤抖着手举起杯,与他重重一碰。
“叮”的一声脆响,淹没在夜市的喧嚣里。
陈自明仰头,将杯中苦涩的酒液一饮而尽。这一次,他尝到的,不只是苦,还有些许……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解脱。
气氛沉默了片刻,吴歌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给陈自明满上酒,眼神却黯淡了下去。
“明哥,其实……还有些事,你不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关于谢逊和潘俊杰……”
陈自明端着酒杯的手一顿,抬起眼,冰冷的目光里透出询问。
“谢逊那小子,你知道的比曾燃还小两岁,就是个毛头小子。”吴歌叹了口气,“但他心里是真敬畏你,总把‘明哥当年怎么怎么样’挂在嘴边。他说,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陈自明沉默地听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总是跟在后面,眼神却很执拗的年轻人。
“他们俩被K帮的人绑了之后……”吴歌的声音更沉了,“邓家豪的姐姐邓美玲,那个悍妇,就彻底变了。你知道她以前多厉害,骂起人来街坊邻居都不敢出头。可从那以后,她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整天郁郁寡欢,把自己关在家里,脾气却越来越暴躁,一点就着。”
吴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明哥,有件事,我一直没跟别人说。我看得出来……邓美玲她,喜欢谢逊。”
陈自明瞳孔猛地一缩。
“就那种喜欢。”吴歌肯定地点了点头,“一个比她小了整整十岁的年轻人。我猜,谢逊和潘俊杰出事,她心里最恨的不是K帮,而是她自己。她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连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毛头小子都护不住。这份喜欢,最后变成了扎在她心上最尖的一根刺,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大排档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陈自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想起邓美玲那张总是刻薄又泼辣的脸,想起她每次看到弟弟邓家豪和邓家俊时,那种既嫌弃又心疼的复杂眼神。他从未想过,在那层坚硬的悍妇外壳下,藏着这样一段无望又绝望的暗恋。
原来,他失去的,不只是两个兄弟,还有一个女人无声的、被碾碎的心。
他端起酒杯,没有说话,再次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像一把滚烫的刀子,将那些刚刚结痂的伤口,重新划开,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