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满楼的夜晚,像一杯被摇晃过度的鸡尾酒,光怪陆离,泡沫翻涌,充满了危险而诱人的气息。
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是这座欲望都市的心跳,舞池里扭动的身影是流淌的血液。空气粘稠,混杂着昂贵的香水、廉价的酒精和年轻人荷尔蒙的躁动。
卡座的角落里,光线刻意压得很暗,仿佛一片喧嚣海洋中的孤岛。
陈自明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面前的威士忌杯中,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但他几乎没怎么动。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穿过迷离的灯光和舞动的人影,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八年牢狱,似乎将他与这个曾经熟悉的世界隔了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
“明哥,你这酒再不喝,冰就化成水了。”王耀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身材魁梧,脸上的刀疤在闪烁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像一条沉睡的蜈蚣。“你以前喝酒,可从来没这么斯文过。”
陈自明没有理会,只是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了王耀辉身旁的曾燃身上。曾燃比八年前更壮硕,金链子更粗,眼神里的火气也更盛,像一头被关久了的野兽。
“辉哥懂什么!”曾燃一把抢过陈自明的酒杯,“明哥这是在品味!品味自由的味道!来,明哥,我敬你一杯!欢迎你回来!”
他举起自己的啤酒杯,热情地要碰杯。
陈自明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手,不是去接酒杯,而是轻轻按住了曾燃的手腕。他的力气不大,但曾燃却像被铁钳夹住一样,动弹不得。
“我自己来。”陈自明淡淡地说,拿回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
曾燃悻悻地收回手,和王耀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尴尬。他们记忆中的陈自明,是会笑着搂住他们脖子,把酒直接灌进他们嘴里的“明哥”,而不是眼前这个,连碰杯都显得疏离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裙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妆容精致,眼神锐利,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她是戴翠珊,A帮的大管家,掌管着所有的账目和后勤,人称“帮派的母亲”。
“耀辉,曾燃。”戴翠珊先是公式化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转向陈自明,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自明,好久不见。”
陈自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戴翠珊没有多余的寒暄,她直接切入正题,眉头紧锁:“彭义诺呢?”
王耀辉和曾燃的脸色微微一变。
“珊姐,找那小子有事?”王耀辉打着哈哈,“他可能……手机没电了吧。”
“我打了二十个电话。”戴翠珊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冰块掉进威士忌里,“他负责的三个场子,今天的流水到现在一分钱都没到账。他人也消失了。你们今天聚在一起,会不知道他在哪儿?”
她的目光如刀,刮过三人的脸。
曾燃有些不耐烦:“一个彭义诺而已,能出什么事?明天我把他腿打断给你拖来!”
“曾燃!”戴翠珊厉声喝道,“这不是小事!强哥临走前怎么交代的?最近风声紧……”
她的话还没说完,酒吧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那不是普通的喧哗,而是一种瞬间的、诡异的安静。音乐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舞池里的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纷纷向两侧退去,惊恐地看着入口。
七八个神情凶悍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烟,脸上挂着一抹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抛接着一把车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疯狗帮的二当家,赵孟山。
“哟,这不是A帮的几位头面人物吗?在这儿开会呢?”赵孟山走到卡座前,目光轻佻地扫过王耀辉和曾燃,最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停在了陈自明身上,笑容更深了,“这位……想必就是刚从里面出来的,陈自明吧?久仰大名。”
“赵孟山!你想找死?!”曾燃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桌子就要站起来。
“别冲动。”王耀辉死死按住他,抬头对赵孟山沉声道:“赵二当家,我们A帮的事,似乎轮不到你来过问。”
“轮不到我?”赵孟山夸张地大笑起来,身后的跟班也跟着哄笑。“我上次来,想跟你们这儿交个朋友,他好像不太给面子。今天嘛,我就是来教教他,什么叫‘朋友’。”
他说着,眼神瞟向吧台方向,一个年轻的经理正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赵孟山!”戴翠珊冷冷地开口,“这里是凤满楼,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强哥不在,但你最好给他留点面子。”
“面子?”赵孟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他猛地一抬手,身后的小弟立刻会意,抓起旁边桌上的一个满的酒瓶,狠狠砸在地板上!
“砰——!”
玻璃碎裂和酒液飞溅的声音,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酒吧里引爆。
“我今天就撕了你们A帮的面子!”赵孟山一脚踹翻旁边的桌子,狞笑道,“给我砸!”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小弟们如同出笼的猛虎,冲向吧台和散落的桌椅,拳打脚踢,玻璃破碎声、女人的尖叫声、桌椅的倒塌声瞬间响成一片,整个凤满楼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妈的!跟他们拼了!”曾燃目眦欲裂,挣脱王耀辉,抄起一个啤酒瓶就要冲上去。
“都给我站住!”
一个沙哑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混乱。
正要动手的王耀辉和曾燃,甚至那些正在砸东西的K帮小弟,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陈自明缓缓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然后端起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威士忌。
在一片狼藉和尖叫中,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赵孟山。
他的步伐不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赵孟山脸上的狞笑也渐渐凝固,他眯起眼睛,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
陈自明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两人相距不到一米。
他抬起眼,那双在监狱里磨砺了八年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赵孟山。”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砸场子可以。”
赵孟山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陈自明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赵孟山晃了晃,然后又指了指满地的狼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弧度。
“但是,”他一字一顿,轻声说道,“别弄出太大声音。”
他顿了顿,目光从赵孟山的脸,缓缓移到他身后那些惊疑不定的跟班身上,最后,又回到赵孟山脸上。
“影响我喝酒。”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杯中金黄色的威士忌,化作一道凌厉的弧线,劈头盖脸地泼向了赵孟山的脸。
整个酒吧,瞬间死寂。
赵孟山脸上的酒液缓缓滴落,他那双眼睛因为震惊和屈辱而变得血红。他死死地盯着陈自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你……算个什么东西……”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一挥手,“给我废了他!”
他身后的几个小弟如梦初醒,怒吼着朝陈自明扑了过去。
然而,陈自明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仿佛一个局外人,转身走回自己的卡座,重新坐下,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冰块,放进自己空了的杯子里。
“明哥!”王耀辉和曾燃大惊失色,立刻迎了上去,挡在陈自明面前,与那几个疯狗帮小弟缠斗在一起。
混乱中,两个身影从酒吧的另一侧猛地冲了出来。那是邓家豪和邓家俊两兄弟。邓家豪身材敦实,下手稳准狠;邓家俊则更年轻,动作敏捷,像一头猎豹。他们本是酒吧的安保,看到场面失控,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
“疯狗帮的杂碎!敢来我们这儿撒野!”邓家豪一记凶狠的摆拳,将一个瘦高个小弟打得踉跄后退。
邓家俊则更加灵活,他闪过一记砸来的酒瓶,顺势抓住对方的手腕,一记过肩摔,将那人狠狠地砸在了一张翻倒的桌子上。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王耀辉和曾燃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招式大开大合,气势逼人。邓家豪兄弟则配合默契,一刚一柔,专门攻击对方的下盘和关节。A帮的人虽然人数不占优,但凭借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竟然和疯狗帮的人打得有来有回。
整个凤满楼变成了一个原始的角斗场,怒吼声、拳脚到肉声、桌椅破碎声不绝于耳。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陈自明却像风暴眼一样平静。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纯的冰块,没有酒。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王耀辉的刀疤在灯光下闪着红光,看着曾燃的金链子随着他的动作飞舞,看着邓家豪兄弟如何将敌人一个个放倒。
他的眼神里没有波澜,既没有为兄弟们奋战的激动,也没有对敌人嚣张的愤怒。他就像一个冷酷的棋手,在审视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棋局,冷静地评估着每一个棋子的价值、力量和弱点。
王耀辉还是那么勇猛,但动作比八年前慢了半拍,防守出现了破绽。 曾燃依旧火爆,但只会用蛮力,几次都因为冲动而陷入险境。 邓家豪兄弟是生力军,有冲劲,但缺乏真正生死搏杀的经验。
他看着,记着,仿佛要将眼前这幅画面,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他想。
战斗终于接近尾声,疯狗帮的人被A帮这股不要命的气势压了下去,赵孟山见势不妙,恶狠狠地瞪了陈自明一眼,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便带着残兵败将狼狈地逃离了凤满楼。
酒吧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酒精混合的刺鼻气味。王耀辉捂着流血的胳膊,曾燃喘着粗气,邓家豪兄弟也在检查身上的伤口。
戴翠珊走了过来,看着满目疮痍的酒吧,脸色铁青。她没有去关心伤员,而是径直走到陈自明面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
“明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彭义诺到底在哪儿?”
陈自明抬起眼,看着她。他拿起桌上那杯融化的冰水,喝了一口。
“珊姐,”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找不到他的。”
“什么意思?”
“他不会接你的电话,也不会去报账。”陈自明放下杯子,眼神里带着些许近乎残忍的平静,“因为现在,他正忙着跟上帝对话,忙着在天国里飘飘欲仙。”
戴翠珊愣住了,王耀辉和曾燃也围了过来,脸上满是困惑。
陈自明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你们还不知道?彭义诺那小子,有毒瘾。”
“什么?!”曾燃失声喊道,“不可能!他……他不是个基督徒吗?每个主日都去做礼拜的!”
“基督徒?”陈自明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讥讽,“正因为是基督徒,他才更痛苦。白天跪在十字架前忏悔自己的罪,晚上就躲在角落里用针管寻找天堂。他管那叫‘圣灵的启示’,叫‘灵魂的洗涤’。他不是在失踪,他只是去了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魔鬼,也是信徒的地方。”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的狼藉,最后目光落在戴翠珊身上。
“别再找他了。就算找到了,他也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他早就把A帮的账,连同他自己的灵魂,一起卖给毒品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开步子,缓缓走出了这片狼藉。
只留下戴翠珊、王耀辉和曾燃呆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每次见到他们都会腼腆地微笑,脖子上还挂着银色十字架的彭义诺,竟然会是一个瘾君子。这个真相,比疯狗帮砸了整个场子,更让他们感到寒冷和绝望。
凤满楼的狼藉,像一场风暴过后的海滩,满目疮痍。
疯狗帮的人撤走后,留下的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空气中,血腥、酒精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合成一种颓败的气息,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戴翠珊是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人。她脱下了那双沾着玻璃碴的高跟鞋,赤着脚踩在黏腻的地板上,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从吧台下拖出一个巨大的垃圾袋,开始沉默地收拾残局。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丝毫多余的情感。她将破碎的酒瓶扫进簸箕,把翻倒的椅子扶正,将散落的账本和票据一张张捡起来,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她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在处理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冷静地评估着“伤情”——这张桌子彻底废了,那套音响恐怕也修不好了,还有这些流在地上的酒,都是白花花的钱。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簇冰冷的火焰。这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被背叛和愚弄后的、近乎偏执的清算欲。彭义诺的毒瘾,这个只有许华强和陈自明知道的秘密,知道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A帮的心脏,而她,必须亲手把这根毒刺拔出来,哪怕会血流不止。
王耀辉靠在一根柱子上,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破布,擦拭着刀疤上的血迹。他看着戴翠珊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同样沉默着的曾燃和邓家豪兄弟,心中五味杂陈。
八年了。他以为陈自明回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那个男人就像定海神针,只要他在,A帮的天就塌不下来。可现在他才发现,八年时间,不仅改变了陈自明,也腐蚀了A帮的根基。那根定海神针,似乎已经不愿再插进这片浑浊的海水里了。
他想起刚才,陈自明那双死寂的眼睛,和那句“影响我喝酒”。那不是霸气,不是威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彻底的疏离。他仿佛在说,你们的战争,你们的生死,都与我无关。
一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王耀辉的脑海里盘旋。在前天回来的路上,从许华强醉醺醺的抱怨中听说的——陈自明亲口说过,这次出来,就想金盆洗手,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
当时他只当是句醉话,可现在,他信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正在独自喝酒的陈自明身边。陈自明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一瓶威士忌,自顾自地喝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明哥。”王耀辉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有些沙哑。
陈自明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算是回应。
“刚才……珊姐都说了。”王耀辉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陈自明那双握着酒杯、骨节分明的手上,“彭义诺那小子,是个畜生。我们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强哥。”
陈自明依旧沉默,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王耀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压在心底的话:“我听许华强说……你打算……金盆洗手?”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王耀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地盯着陈自明,生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
陈自明喝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酒杯,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王耀辉。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被月光照亮的古井,深不见底,却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金盆洗手?”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悲凉的笑意,“王耀辉,你看我这双手,”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王耀辉面前,“除了会端酒杯,还会干什么?”
王耀辉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以前,这双手握刀,握的是兄弟的命。”陈自明缓缓收回手,重新拿起酒杯,声音低沉得像梦呓,“现在,它只想握着杯子,暖暖自己的手。”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但他的话,却比任何直接的回答都更让王耀辉感到绝望。
“可是明哥!”王耀辉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现在A帮这个样子!你不能走!我们……我们需要你!”
陈自明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穿过王耀辉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正在指挥人清理现场的戴翠珊身上。那个女人,像一头倔强的母狼,即使身受重伤,也要守护自己的领地。
“需要我?”陈自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疲惫,“你们需要的,不是陈自明。你们需要的,是八年前那个,能带着你们去砍人,去拼命的疯子。”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与王耀辉对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些许锐利的光芒,像一把藏了八年的刀,终于露出了些许寒光。
“那个疯子,已经死在牢里了。”
说完,他站起身,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他转身,迈开步子,背影萧索而决绝,一步步走出了凤满楼,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只留下王耀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手里还保持着那个想要挽留的姿势。寒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知道,A帮的天,真的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