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繁星点点

作者:赛露斯 更新时间:2025/11/3 20:00:01 字数:4820

夜风带着港城特有的咸湿气息,吹在脸上,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陈自明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很慢,像是在拖着一副看不见的枷锁。身后凤满楼的喧嚣和血腥味被远远地甩开,但那片狼藉的景象,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刚刚对王耀辉说,那个能带着他们去拼命的疯子,已经死在牢里了。

他说得那么平静,那么决绝,连他自己都几乎要信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句多么心虚的谎言。

他的手插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指尖冰凉。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八年前,握着刀柄时那粗糙而坚实的触感。那是一种能给他带来力量的感觉,一种能让他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能保护所有人的错觉。

错觉。

他苦笑了一下。如果真的能掌控一切,张军就不会死在他面前,林家豪就不会抱着一个泡烂的蛋糕闭上眼睛。他用八年青春换来的,不是掌控,而是无能为力。

“金盆洗手……”他在心里咀嚼着这四个字,感觉无比的讽刺。

他真的想洗吗?

他想。他太想洗了。他厌倦了打打杀杀,厌倦了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厌倦了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时,满嘴都是血腥味的滋味。他只想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开个小面馆,每天和面、切菜、煮汤,听着客人们的谈笑,闻着食物的香气,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是……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远处林立的高楼,霓虹灯光将夜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紫红色。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王耀辉那张写满焦急和恳求的脸,浮现出曾燃那双赤红却迷茫的眼睛,浮现出戴翠珊赤着脚,在玻璃碴里冷静收拾残局的背影。

那是他的兄弟,是他曾经用命去守护的家人。

他怎么能走?

他一走,A帮就真的散了。王耀辉勇猛有余但谋略不足,曾燃有勇无谋,戴翠珊懂算计却不懂打杀。他们就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在K帮和疯狗帮的夹击下,只会被一点点地蚕食干净。

他可以闭上眼假装看不见,但他闭上眼,就能看到张军和林家豪的墓碑。他们会问他:明哥,我们死了,你却活了,然后你看着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地盘,被人这么糟蹋?

“操……”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一脚踢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胸腔里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无力感,再次翻涌上来。

他恨这个世界,恨K帮,恨疯狗帮,更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走到一座天桥上,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红色的尾灯汇成一条奔腾的河流,流向未知的远方。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燃了一根。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呛得他咳嗽起来,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想起了吴歌。

那个曾经胆小如鼠的小弟,如今却为了老婆孩子,毅然决然地斩断了过去。吴歌找到了他的“天下”,一个虽然小,却温暖踏实的天下。

而自己的天下呢?

是这片已经腐朽、摇摇欲坠的江山?还是那个虚无缥缈、不知在何方的小面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狠狠地按灭在栏杆上。

他不想管,他真的不想再管了。他累了,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为帮派动了。

但是……

他转过身,望向凤满楼的方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里还有一群人在等他,在指望他。他们或许不够强,不够聪明,甚至有些可笑,但他们是A帮最后的人了。

他可以放下仇恨,可以放下过去,但他放不下这份责任。

这份责任,从他当年带着他们喊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至死方休。

陈自明站在天桥上,夜风吹动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角。他脸上的挣扎和痛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终于走到了那栋旧唐楼下。楼道里漆黑一片,熟悉的霉味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要将他重新拖回深渊。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走上楼。每上一级台阶,内心那个渴望平静的“自己”就在哀嚎一声。他甚至能听到那个声音在质问他:

“陈自明,你真的还要回去吗?你忘了张军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家豪最后的样子吗?你忘了自己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他忘了?他怎么可能忘。

那些画面,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两个自己。一个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在一家温暖的小面馆里,笑着给客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另一个,则穿着被血浸透的西装,站在尸山血海中,脸上挂着和他现在一样,麻木而空洞的表情。

他该走向哪一个?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选择回头的那一刻,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自己,就已经被判了死刑。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些许痛苦的、近乎痉挛的表情。

金盆洗手?他哪里还有盆可以金盆洗手。他的盆,早就被血染黑了,沉在了记忆的河底,再也捞不起来了。

他睁开眼,眼神中的挣扎和痛苦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他继续往上走,走到了自己那间出租屋的门口。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就像他即将要走的路。

他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了门。将那个想要平凡生活的自己,连同门外最后些许光亮,一起关在了外面。

第二天,天色阴沉,像一块浸了水的灰色抹布,压在港城的上空。

陈自明没有去凤满楼,也没有联系任何人。他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独自一人,穿过几条嘈杂湿滑的街道,走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庙宇。

庙宇很小,夹在两栋破旧的唐楼之间,门脸窄小,若不是门口那对被香火熏得发黑的石狮子,几乎会被人当成寻常的储物间。

庙里没有香客,只有一个打瞌睡的老庙祝。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些许若有若无的霉味。正中央,关圣帝君的红脸长髯塑像威严肃穆,手持青龙偃月刀,丹凤眼微阖,仿佛在俯瞰着人世间所有的忠奸善恶。

陈自明走到神像前,没有立刻跪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八年了,他最后一次来这里,还是跟着许华强,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火拼祈求胜利。那时他跪在这里,心里充满了年轻的狂热和必胜的信念。

而现在,他站在这里,心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迷茫。

他从旁边的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插进香炉,而是双手举过头顶,对着神像拜了三拜。他的动作很慢,很标准,像一个初学的信徒,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

然后,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蒲团上。

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求财,也没有求平安。他只是跪在那里,在心里默默地问。

“关圣帝君,八年前,我陈自明信你,信义气,信兄弟情义。结果,我进了牢房,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

“八年后,我出来了,我想信自己,信日子,信平平淡淡。结果,还是一堆烂摊子摆在我面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神明控诉。

“他们都说,我是A帮的魂,是定海神针。可他们不知道,这根针,早就锈了,断了。我累了,真的不想再管了。那个面馆的梦,是我这八年唯一的念想。”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檀香的气味呛得他鼻子发酸。

“可是……王耀辉他们,是我兄弟。我不能看着他们被人像蚂蚁一样踩死。张军和家豪的命,不能白丢。”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尊威严的神像,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帝君,弟子今天来,不是求你给我一条生路。我只是想问一句,我陈自明,是该为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梦,彻底抽身,让他们自生自灭?还是……该重新拿起刀,走进那个我早就厌倦的地狱,去守住我该守的责任?”

“这条路,我该怎么选?”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半月形的木块,那是用樟木做的圣杯。两块木块因为常年被无数双颤抖的手摩挲,已经变得光滑温润。

他将圣杯合在掌心,闭上眼睛,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两个自己——一个在温暖的面馆里笑着,一个在血泊中麻木地站着。

他猛地睁开眼,双手一扬,将圣杯高高抛起。

两块木块在空中翻滚,划出两道看不见的弧线,然后“啪”的一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陈自明的心跳,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

他低下头,看向地上的圣杯。

一凸,一凹。

一阴,一阳。

是“圣杯”。

神明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这条路,该走。

陈自明呆呆地看着那两块木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欣喜,也没有解脱,反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身下的石板地更冷。

他本以为,自己还在挣扎,还在犹豫。可当神明替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才惊恐地发现,原来他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他根本就不想走,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心甘情愿地再次跳入深渊的理由。

而现在,关圣帝君给了他这个理由。

他缓缓地跪直身体,对着神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与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与过去那个渴望平凡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所有的挣扎和迷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如深渊般的平静和决绝。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两块圣杯一眼,转身走出了庙宇。

门外,阴沉的天空下,城市依旧喧嚣。但陈自明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想在面馆里终老的男人,已经死在了这座庙里。

走出来的,只是一个为复仇和责任而活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的新打算很简单。

既然无法逃避,那就不再逃避。既然要重入地狱,那他就要做地狱里,那个制定规则的王。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A帮杀出一条血路。这条路,或许会比八年前更黑暗,更血腥,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那个会害怕、会犹豫的陈自明,已经随着那两块圣杯的落下,彻底死去了。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附近的一家老旧的茶楼。茶楼里人声鼎沸,充满了早茶的烟火气,与庙宇的肃穆截然不同。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普洱,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约莫半小时后,一个穿着熨帖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斯文儒雅,手指修长,更像一个会计师或老师,与这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叫阿七,是陈自明的故人,也是唯一一个在陈自明入狱后,还与他保持着些许隐秘联系的人。

“自明。”阿七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八年了,你看起来没怎么变。”

陈自明提起茶壶,给他面前的空杯斟满茶水,茶汤浑浊,映不出人影。

“阿七,我需要一样东西。”陈自明的声音沙哑,开门见山。

阿七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问是什么,只是说:“我这里没有帮派的东西,你知道的,我早就洗手了。”

“我知道。”陈自明看着他,“我要的,也不是帮派的东西。是我自己的。”

阿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陈自明的眼睛:“你确定要这么做?十几年前你杀了青龙会的老大,就是因为它。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碰它了。”

“人想是一回事,命是另一回事。”陈自明淡淡地说,“关圣帝君已经给我指了路,我回不去了。”

听到“关圣帝君”四个字,阿七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般。

“它在老地方,我替你保养得很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老旧的铜钥匙,放在桌上,推到陈自明面前,“油也换了,随时能用。但是自明,记住,一旦它见了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它本来就洗不干净。”陈自明拿起那把冰冷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个沉甸甸的宿命。

“还有这个。”阿七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绒布包裹着的小方块,放在桌上。

陈自明打开绒布,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纯棉白手帕。

“西装我没准备,”阿七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身束缚。但手帕你还是带着吧,擦擦汗,或者……擦擦别的。”

陈自明看着那块洁白的手帕,又看了看阿七,眼神里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他知道,阿七给的,不只是一把枪和一块手帕,更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支持。

“谢了。”他低声说。

“别谢我。”阿七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我只是替一个死去的旧物,物归原主。自明,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茶楼喧闹的人潮中,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自明独自坐在角落里,将那块白手帕和铜钥匙一起放进口袋。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普洱,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像极了他即将要走的路。

他的新打算,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用脑子、用规矩的阳谋。那是说给王耀辉他们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鬼话。

真正的打算,从他在庙里掷出那对圣杯时,就已经注定了。

既然要重入地狱,那他就要做地狱里,那个最不讲规矩的恶鬼。

他要拿回自己的枪,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去清算所有的血债。K帮、疯狗帮,以及藏在背后的一切……他要用子弹,一个一个地,送他们去见他们真正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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