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明回到了那栋旧唐楼。
这里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还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屋子很小，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渗进来的惨白月光，走到那张掉了漆的木桌前。
他拉开抽屉，里面只有几件旧物和一本翻烂的武侠小说。他把手枪从夹克内袋里拿出来，那金属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着“狂野之心”酒吧里的硝烟。他没有擦拭，直接将枪扔进了抽屉，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仿佛要将今晚的一切都锁进去。
他脱掉衣服，重重地倒在床上。床垫硬得像块木板，硌得他背生疼，但这种疼痛却让他感到些许真实。
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潮湿而泛黄的霉斑。赵孟山那张炸开的脸，吴歌那双平静的眼睛，王秉义那双暗自窃喜的眼睛，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轮番上演。他以为自己出狱是为了复仇，可当复仇的第一步完成时，他感觉到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虚。他就像一个被拧紧了发条的玩具，一旦开始行动，就再也无法停下，直到彻底崩坏。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房间的死寂。
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陈自明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闪过些许警惕。他摸过放在床头柜上的老人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许华强。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阿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是我，华强。”
“老大。”陈自明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听说了。”许华强缓缓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赞许，“港城今晚很热闹，‘狂野之心’那边，警察到现在还没走。听说，赵孟山的脑袋，像个烂西瓜一样开了花。”
陈自明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外面的人都传疯了，说是疯狗帮的对头干的，也有人说是K帮内部清理门户。”许华强的声音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意味深长，“但我听着，这手法……很利落，很干净，很像当年那个金牌打手的作风。阿明，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陈自明能感觉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压迫感，那是一种老江湖在试探晚辈的威压。他没有犹豫，也没有隐瞒，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是我。”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死寂。陈自明甚至能听到许华强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以为等来的是一顿痛骂，或是一番关于大局的训诫。
然而，下一秒，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而畅快的笑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许华强的笑声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低笑，到最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和久违的豪情。“好！好！好一个是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个安分的主！”许华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八年！整整八年！A帮被那帮杂碎压得抬不起头，连赵孟山这种疯狗都敢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陈自明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出电话那头，许华强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你这一枪，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我们A帮八年都没能打出的威风！”许华强的声音里充满了赞许，“王秉义吴歌两个小子，想东想西，前怕狼后怕虎，就差把‘忍’字刻在脑门上了。还是你够狠，够直接！这才是我们A帮该有的血性！”
陈自明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有丝毫动容，他只是淡淡地问：“强哥，我只想做完我的事，然后……”
“然后什么？”许华强立刻打断了他，语气里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然后金盆洗手？找个地方躲起来，像个废物一样了此残生？阿明，你清醒一点！”
许华强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八年前，你进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我等你出来，不是让你来报仇的，我是让你来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你才出狱没多久，今天就敢动赵孟山，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老天爷都没让你金盆洗手！你的命，就是这片江湖的命！”
“你那点私仇，算个屁！”许华强几乎是吼了出来，“从你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你是A帮的刀，是戳向冯安堂心脏的那把尖刀！你手里的枪，杀的不仅是赵孟山，更是我们A帮八年来的窝囊气！”
陈自明握着手机，沉默不语。他想过许华强会高兴，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彻底地将自己所谓的“金盆洗手”的想法抛之脑后，甚至将其视为一种背叛。
“听着！”许华强的语气不容置疑，但随即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明天上午十点，去风满楼。”
陈自明皱起了眉：“风满楼？那里人多眼杂。”
“人多眼杂才好！”许华强冷笑一声，“我就是要让整个港城都看看，我们A帮的‘裁缝’回来了！我让帮里所有兄弟都到场，为你重出江湖，好好庆祝一下！”
“强哥，没必要这样。”陈自明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他习惯了在阴影里行动，而不是站在聚光灯下，成为所有人的靶子。
“怎么？怕了？”许华强的声音带着些许轻蔑，“你杀赵孟山的时候都不怕，还怕兄弟们给你敬几杯酒？阿明，这一步，你必须走！这不只是为你庆祝，这是在向冯安堂宣战！是在告诉所有人，A帮沉睡的狮子，醒了！”
许华强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风满楼是我们自己的地盘，里面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冯安堂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那里撒野。你放心，这只是我们A帮的家宴，是为你接风洗尘，也是为我们接下来的大战，壮行！”
“这是命令。”许华强不容他再反驳，“明天上午十点，风满楼，不见不散。”
说完，许华强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陈自明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窗外，远处传来了警笛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声音，像是在为这个不眠之夜伴奏。
他将手机扔在一边，重新躺下，但这一次，他再也睡不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