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 正是因为此而来
那一身红装 正是她所流过的红
她的微笑 带着深深的悲哀
深秋的风裹着桂花的残香,卷过青石板路时,苏晚正站在镇东头的戏台前。她身着一袭正红绣金纹的戏服,那红色浓得像化不开的胭脂,却又带着几分绸缎特有的冷冽光泽。领口处用银线绣着半朵未开的山茶,花瓣边缘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是她熬了三个通宵一针一线绣成的 —— 从前沈砚总说,山茶含苞时最动人,像藏着满心的话,等着合适的时机说出口。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顺着戏服的衣摆蜿蜒而下,勾勒出精致的云纹,可那光芒落在苏晚眼底,却只映出一片化不开的霜。她身形纤瘦,戏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风一吹,衣摆轻轻晃动,竟让人想起去年秋天,她靠在沈砚肩头时,被风吹起的发梢。
“苏姑娘,该你上场了。” 后台的伙计掀开布帘,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连眼神都不敢直直落在她脸上。这是镇上一年一度的 “秋戏赛”,往年最热闹的角儿是沈砚,他一登台,台下的叫好声能把戏台顶都掀了,可今年,沈砚再也来不了了。
苏晚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指尖触到水色珠子的瞬间,指尖微微发颤。那珠花是沈砚去年亲手为她挑的,在镇西头的首饰铺里,他拿着两朵珠花比了又比,最后笑着把这朵水色的别在她发间:“晚晚皮肤白,配这水色最显温顺。” 那时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耳垂,带着温热的触感,让她心跳快了好几天。她对着铜镜扯出一个笑,唇角微微上扬,可眼底却像浸在冰水里,连那笑意都带着冻人的凉 —— 镜中的女子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本是极灵动的模样,可此刻眼睫低垂时,能看到眼下淡淡的青黑,那是她这些日子熬夜练戏留下的痕迹。伙计站在一旁,看着她这模样,心里暗自叹气:苏姑娘的笑里藏着深深的悲哀,像被雨水打湿的桂花,看着娇艳,凑近了却满是凉湿的气息。可苏晚自己早就分不清了,从沈砚沉入江底的那天起,她的笑与泪,似乎都成了祭奠,连呼吸间都带着思念的苦味。
锣鼓声骤然响起,像一记重锤敲在心上,苏晚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走上戏台。她的脚步很轻,绣着金线的鞋尖轻轻点在木质的戏台板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回忆里 —— 去年她也是这样走上戏台,沈砚就跟在她身后,低声叮嘱她 “别紧张,有我呢”。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喧闹的人声裹着桂花的香气飘过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最前排的位置 —— 那里曾坐着沈砚,他总爱穿一件月白长衫,领口袖口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握着一把素面折扇,扇面上是他自己画的墨竹。每次看到她唱到出彩处,他都会轻轻鼓掌,眼神亮得像盛满了星光,仿佛整个戏台,整个世界,都只有她一个人。可现在,那个位置空着,只有一片落满桂花的青石台面,风一吹,桂花簌簌落下,像是在为谁叹息。
苏晚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霜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她抬手拢了拢戏服的衣襟,指尖划过领口的山茶绣纹,像是在触摸一件珍宝。然后她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清亮婉转,像春日里流过青石的溪水,可细细听来,那溪水却带着冬日未消的寒意,多了几分绵长的哀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滚出来,带着她这些日子积攒的思念,飘向台下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身段也柔得像水,抬手、转身、回眸,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恰到好处,可又比往常多了几分缱绻 —— 那是她对着沈砚留下的戏谱,练了无数遍才有的模样,她想把最好的一面,唱给那个看不见的人听。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唱腔里的不一样 —— 那不是杜丽娘对春光的惋惜,而是一个人对逝去之人的无尽思念。有人悄悄抹起了眼泪,有人想起了去年沈砚和苏晚合演《游园惊梦》时的场景,那时他们一个唱柳梦梅,一个唱杜丽娘,眼神里的情意藏都藏不住,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就物是人非。
苏晚的目光始终落在台下那个空位置上,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沈砚。他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握着折扇,正对着她温柔地笑,连嘴角的梨涡都清晰可见。她想起去年秋戏赛结束后,沈砚拉着她的手,在戏台后的桂树下慢慢走。桂花落在他们肩头,像撒了一把碎金,沈砚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他低声说:“晚晚,明年我要和你一起唱《长生殿》,我唱唐明皇,你唱杨贵妃,咱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世间最动人的,是长相守。” 那时她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桂花香,心里像灌满了蜜糖,连风都变得甜丝丝的。她以为他们真的能像戏里唱的那样,长相守,不分离,可谁也没想到,今年春天,沈砚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永远地留在了冰冷的江水里。
那天接到消息时,苏晚正在绣这件红戏服。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绣布上,她手里拿着绣花针,正打算给山茶绣上最后一笔。可突然传来的噩耗像一道惊雷,让她手里的针瞬间扎进指尖。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绣布上,染红了那半朵山茶,像山茶突然绽放,却带着刺目的疼。可她浑然不觉,只是疯了一样跑出家门,往江边跑。路上的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沈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可到了江边,看到浩浩荡荡的江水,看到岸边焦急等待的人群,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站在江边,从日出等到日落,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阳光从刺眼变成柔和,又渐渐消失在天边,直到有人把沈砚的遗体打捞上来,她才敢相信,那个说要和她长相守的人,真的不在了。她想扑过去,却被人拦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砚被抬走,他的衣服还滴着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再也不会对着她笑,再也不会拉着她的手说悄悄话了。
沈砚的葬礼上,苏晚没有哭。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件水色衣裙,裙子上绣着细碎的兰草花纹,是她去年生日时沈砚送的。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人们把花圈放在沈砚的棺木旁,看着亲友们哭红了眼睛,看着沈砚的父母互相搀扶着,老泪纵横。她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可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木,仿佛要把它看穿。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墓园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慢慢蹲在坟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沈砚的名字。那冰冷的石头触感,让她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墓碑上,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沈砚,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唱《长生殿》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风穿过墓园,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沈砚在回应她,又像是在安慰她。
从那天起,苏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戏。她把自己关在以前和沈砚一起练戏的房间里,翻出沈砚留下的戏本,那些戏本上还有沈砚的批注,字迹工整清秀,有些地方还画着小小的记号,是他们当初讨论时留下的。她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练,嗓子唱哑了,就喝一口沈砚以前给她泡的胖大海;身段练得疼了,就靠在墙上休息一会儿,看着墙上他们的合照,照片里的沈砚正对着她笑,眼神温柔。她好像只要唱得足够好,练得足够久,沈砚就会像从前一样,突然推开门走进来,笑着说:“晚晚,你唱得真好,咱们再合一遍吧。” 有时候练到深夜,她会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以前沈砚教她唱《长生殿》的场景,他一句一句地教她,耐心得很,要是她唱错了,他也不生气,只是笑着纠正她:“晚晚,这里的调子要再柔一点,杨贵妃的情意,要藏在声音里。”
戏台上传来一阵掌声,苏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唱完了《牡丹亭》的选段。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贴在鬓角,让那朵水色珠花显得有些湿润。台下有人喊:“苏姑娘,再唱一段吧!” 声音带着期待,还有几分心疼。她看着台下的人群,又看了看那个空位置,突然开口,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很坚定:“接下来,我想唱一段《长生殿》,献给一个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
锣鼓声再次响起,苏晚调整了一下气息,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沈砚,我要唱咱们约定好的戏了,你要听好。然后她睁开眼,唱起了《长生殿》里的《七夕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哀恸,只剩下满满的温柔,像是在对着爱人诉说心事。她的身段也变得更加舒展,抬手时像在抚摸云朵,转身时像在追逐月光,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情意。她好像真的看到沈砚站在她身边,穿着唐明皇的戏服,明黄色的戏服衬得他格外挺拔,他正对着她唱着下一句,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戏台上空回荡,穿过飘落的桂花,飘向遥远的天边,飘向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唱到最后一句时,苏晚的眼眶终于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她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像是在向台下的观众致谢,更像是在向那个看不见的人告别。然后她提着裙摆,快步走下台,脚步有些匆忙,像是怕别人看到她泛红的眼眶。
后台的伙计早就准备好了热茶,见她下来,连忙递过去:“苏姑娘,你今天唱得真好,肯定能赢。” 他看着苏晚的样子,心里既佩服又心疼,佩服她的坚强,心疼她的遭遇。
苏晚接过热茶,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暖意顺着指尖慢慢传到心里,让她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看着杯中的茶水,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轻声说:“赢了又怎么样呢?”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伙计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苏晚却笑了,这一次的笑,没有了之前的悲哀,只剩下一种释然的平静。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虽然还有些红,却多了几分光亮。她想起沈砚曾说过,戏的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唱出心里的感情,有没有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喜欢自己的人。
现在,她把心里的感情都唱了出来,把他们的约定都唱了出来,就算赢了,沈砚也不会再回来。可她不后悔,因为她知道,沈砚一定在某个地方,听着她的戏,看着她的红装,为她鼓掌,为她骄傲。
走出戏台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挂起了灯笼,暖黄的光透过灯笼纸,洒在青石板路上,像一条温柔的河,把整个小镇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苏晚提着红戏服的裙摆,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比来时更轻快了一些。她的影子被灯笼的光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像一个孤单却坚定的符号。
桂花落在她的肩头,带着淡淡的香气。她抬手拂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领口的山茶绣纹,那细密的针脚划过指尖,带来轻微的触感。她想起沈砚曾说,山茶花开得热烈,像极了她对戏的热爱,也像极了她对生活的热情。那时她还笑着说,她对戏的热爱,远不及对他的喜欢,要是能和他在一起,就算不唱戏,她也愿意。现在想来,那些话还在耳边,可说话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风吹过,带来江水的气息,带着几分湿润的凉意。苏晚停下脚步,望向江边的方向。夜色里,江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撒了一地的碎星,美丽却又遥远。她轻声说:“沈砚,我今天穿了红装,唱了《长生殿》,你听到了吗?” 声音很轻,却带着满满的情意,像是在和最亲密的人分享心事。
江风呜咽,卷起她的发梢,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又像是在轻轻拥抱她。苏晚笑了笑,这一次的笑,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没有了悲哀,没有了思念的苦,只剩下满满的温暖。她知道,沈砚虽然不在了,但他的爱,他的承诺,会像这红装一样,永远留在她的心里,陪着她走过以后的每一天。
明年的秋戏赛,她还会来。穿着红装,唱着他们约定好的戏,因为她知道,那个她深爱着的人,一定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就像从前一样。
那个女孩 正是因为此而来
那一身红装 正是她所流过的红
她的微笑 带着深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