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缠缠绵绵的那种，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维多利亚这座城市裹得温柔又朦胧。路灯是复古的铸铜款，暖黄的光晕穿透雨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一片柔软的光斑，积水中便浮起无数个摇曳的小月亮。忽然，一道金色划破雨雾——那是件镶着暗纹的丝绒斗篷，边角处被雨水打湿，却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倒映在积水中，像淬了光的琥珀。
下一刻，“啪嗒”一声轻响，金色的身影踩着积水走过，涟漪瞬间破碎了倒映的光，水珠溅起，沾湿了斗篷下摆，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踩着一双黑色短靴，踏在雨里带着某种笃定的韵律。没错，是奥莉薇娅。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瞳仁里映着路灯的暖黄，也映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几十年未见，维多利亚变了太多。如今车流不息，雨水混着汽车尾气与街边咖啡馆飘来的拿铁香，钻进鼻腔，是她从未熟悉过的味道。可街角那棵老橡树还在，枝桠遒劲，被雨水冲刷得愈发苍翠，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钟楼报时声，和童年记忆里的调子分毫不差。熟悉与陌生像两条缠绕的藤蔓，紧紧攫住她的心脏，让她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穿越时空的夹缝。
奥莉薇娅将斗篷的领口拢了拢，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雨丝落在她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身边的人行色匆匆，撑着各色的雨伞，脚步声、交谈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没有让她觉得喧嚣。她像一个透明的观察者，又像一个归心似箭的旅人，穿过斑马线时，车灯在积水里划出两道长长的光带，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指尖触到的雨珠冰凉，却让她莫名安定。
穿过马路，视线豁然开朗，一家酒馆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周围都是棱角分明的现代建筑，唯有它，是青砖黛瓦的老式模样，木质的招牌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用烫金字体刻着“老橡树酒馆”，字迹斑驳，却依旧清晰。门口挂着一盏黄铜风铃，被雨水打湿后，偶尔随风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响，和周围的车水马龙格格不入，却像一枚钉子，死死钉在奥莉薇娅的记忆里。
小时候，父亲还在的时候，总爱带她来这里。那时候她才到父亲的腰那么高，攥着父亲粗糙的大手，踩着木质台阶“噔噔噔”地跑进去，酒馆里飘着麦芽的香气和木质家具的沉香味，父亲会点一杯淡啤酒，给她要一杯甜甜的苹果汁，她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晃着小短腿，看父亲和老板聊天，看酒杯里的泡沫慢慢消散。她以为，随着父亲的离世，随着自己远走他乡，这家店早该淹没在城市的变迁里，没想到，它竟然还在，像在等一个迟迟未归的故人。
奥莉薇娅站在雨里看了许久，直到雨丝把她的睫毛打湿，才抬手推开了酒馆的木门。“吱呀”一声，老旧的门轴发出悠长的声响，打破了酒馆里的宁静。她收起雨伞，伞骨上的水珠顺着木质纹理滑落，滴在门口的脚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酒馆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吧台后面几盏壁灯亮着，暖黄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格外静谧。老板是个看上去七十岁上下的老者，头发已经全白了，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深色的发带束在脑后。他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布满皱纹却依旧结实的手臂，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布巾，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只水晶酒杯。布巾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从杯口到杯底，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锃亮，仿佛那不是一只酒杯，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奥莉薇娅的脚步声很轻，老者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丝毫察觉，依旧专注地擦拭着，动作缓慢而虔诚，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一瓶罗曼尼康帝。”奥莉薇娅的声音清冽，像雨珠落在青石上，打破了酒馆的沉寂。
老者擦拭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温和：“抱歉，小姑娘，马上就要打烊了，不再迎客了。”他说着，正要把擦好的酒杯放进身后的酒柜，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眼前的人，动作猛地停住。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仔细打量着奥莉薇娅。眼前的女孩身形高挑，金色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一种疏离的精致，可那轮廓，那眼神里的某种神韵，却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像在记忆深处藏了很久的东西，忽然破土而出。
“不……你是？”老者的声音有些发颤，手里的酒杯微微晃动，布巾从指间滑落，掉在吧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皱纹深刻的脸上满是探寻，眼神一点点变得明亮，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奥莉薇娅看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眉宇间的疏离，添了几分柔软。“龙叔，”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是奥莉薇娅，好久不见。”
“奥……奥莉薇娅？”龙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眸子里瞬间涌满了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滴在衬衫的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手里的水晶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吧台上，幸好杯壁厚实，没有碎裂，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双手撑着吧台，身体微微颤抖，几乎要从高脚凳上站起来。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龙叔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压抑了几十年的激动，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奥莉薇娅的脸颊，却又怕这只是一场幻觉，手指在半空中微微停顿，最终还是颤抖着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的手掌粗糙，布满了老茧，带着岁月的温度，轻轻摩挲着她的斗篷，像是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
“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啊！”龙叔的眼泪越流越凶，他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完。“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父亲走后，你就没了消息，我到处打听，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哽咽着，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几十年的牵挂、担忧、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他记得奥莉薇娅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圆圆的，像个小丸子，总爱跟在父亲身后，脆生生地喊他“龙叔”，会偷偷舔父亲酒杯里的啤酒沫，然后皱着小眉头说“好苦”。一转眼，那个小丫头竟然长这么大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影子，可那份稚气，早已被岁月打磨成了沉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龙叔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扶着奥莉薇娅的肩膀，仔细地看着她，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空白都弥补回来，“瘦了，也长个子了，可这眼睛，这鼻子，跟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奥莉薇娅看着龙叔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样子，眼眶也热了，她轻轻拍了拍龙叔的手背，声音温柔：“龙叔，让你担心了，我回来了。”
龙叔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不打烊了，不打烊了！”他连忙说道，转身从酒柜最深处拿出一瓶罗曼尼康帝，动作比刚才擦拭酒杯时还要郑重，“你等着，龙叔给你开酒，这酒，我存了好多年，就等着有一天你能回来喝。”
酒瓶上的标签已经有些泛黄，龙叔小心翼翼地拔掉软木塞，酒液顺着瓶颈缓缓流入水晶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带着浓郁的果香和橡木桶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奥莉薇娅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和小时候一样，只是如今的她，已经能稳稳地踩着凳子，握着酒杯。她轻轻抿了一口，酒液醇厚绵长，带着一丝回甘，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记忆深处的温暖，仿佛父亲还在身边，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龙叔坐在她对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说酒馆怎么撑下来的，说老橡树还在，说街坊邻居的变化，也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奥莉薇娅没有多说，只是偶尔应一声，大多时候都在听着，看着龙叔眼角的皱纹，看着酒馆里熟悉的陈设，心里的陌生感一点点褪去，被温情填满。
一瓶酒喝完，夜已经深了，雨势也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奥莉薇娅放下酒杯，起身告别：“龙叔，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龙叔舍不得，却也知道她刚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油纸伞，递给她：“拿着，外面还在下雨，路上小心。”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门，转身看着吧台前那个空酒杯，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奥莉薇娅撑开油纸伞，伞面是熟悉的蓝印花纹，带着淡淡的桐油味。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后座，吩咐司机去骑士竞技赛场。司机应了一声，车子缓缓驶入夜色。
奥莉薇娅打开天窗，微凉的风夹杂着雨丝吹了进来，拂动她的长发。她抬头望去，天窗之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高楼林立，路灯像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向远方。雨水打在天窗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像是温柔的低语。
她看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看着那些闪烁的灯火，忽然觉得，无论它变化多大，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老橡树酒馆，龙叔的牵挂，还有刻在骨子里的归属感。一丝暖意从心底缓缓升起，顺着血液流遍全身，驱散了雨夜的寒凉，那是归家的感觉，是漂泊多年后，终于找到根的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