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午夜时分前来。
她动作轻柔,足下无声,仿佛一只幽灵悄然滑入屋子。夜色深沉,绵密的雪片扫过窗口,在玻璃上留下一片轻响;星月光辉也流泻下来,像是在女孩纤细的小腿上流淌着一层水银。
油灯早已熄灭,壁炉内的柴薪也烧尽了,猎魔人伏在月光所不能及的桌上酣睡。可那微甜的气息还是暴露了她,让猎魔人自沉眠中醒来——那仿佛在他鼻端萦绕了无数次的甘香。
他没有动弹或是起身,只是睁开眼默默地望着屋顶,女孩轻快地走近桌边,她的身形绵软地靠上了他的背。
猎魔人嘴唇翕动,“是你吗?阿妮卡特。”
她没有回答,而是俯下身去亲吻他的额头。这俨然是贵族间的礼节,少女的举止优雅而又端庄。可四目相对的瞬间,女孩微微地僵住了一瞬,隐约有莹润的清光在他的碧蓝色眸子上荡漾。
他忽然感觉到点点温热滴落在脸颊上,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数年前那个同样落雪的夜,他用剑刺穿了少女柔软的胸膛。
他们仿佛恋人一样依偎,女孩温软如花瓣的嘴唇上裹挟着遥远的、洋甘菊般的芬芳。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不要再哭泣了……亚连。那样也太孤独了。”
少女纯白的身姿突然塌陷下去,转眼间碎裂成灰,随着笑容一同飘散在空气中。猎魔人呆呆地望向她的身影,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猛地坐了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湿乎乎的一片。
她像是已经走了,可那股微甜的气息却始终隐隐环绕着他,仿佛从未离开。
这是他第几次做着同样的梦?他已经数不太清了,多少次午夜梦回,总是以她最后的时刻作结。
好似一场梦魇。
他掸掉外衣上的白霜,起身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压下脑中的骚动,像是怕自己心底的这些想法会被人听见。
猎魔人重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又往壁炉里添了几段干柴,点上火。屋内很快明亮起来,一旁的大镜子里映着他苍白的脸。
变化的更多了,他惴惴不安地想。
猎魔人抬起双手端详,原本遍布伤疤和老茧的手如今却完全变了模样,那些曾经的痕迹似乎一夜间就变得踪迹难觅。现在的皮肤仿佛玉石般完美无瑕,娇嫩得像是初生的婴孩。
他拔出插在腰间的匕首放在桌上,刀刃在灯火下泛着凄冷的银光。
秘银打造的刀面上镌着细而密的纹络,炼金大师们在上面凝聚了毕生心血,传说这样的兵刃甚至可以伤害到最高位的魔物;而他明白这绝非妄言。
猎魔人拂了拂刀面,顿时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感,手指上也冒出大片被火燎过似的红斑。
忍着痛用匕首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滴落的血液是奇异的墨黑色,坠落在橡木桌角上当即腾起了袅袅白烟,混着呛人的酸味。
伤口周围的肌肉蠕动着想要修补,却在敷着的点点银光上碰了壁。迥异的两股力量以创口为棋盘进行着交锋,不过银光所代表的破魔之力在冲刷下渐渐稀薄,最后消失殆尽。
愈合后的伤口处仍旧如初,新生肌肤上透着细嫩的玫红色。
他听闻过这些转化的征兆,血族通过赐血的方式以创造眷属,成功饮下他们源血的人类将就此永葆青春。
这种能够让人长生久视的变化有着惑人心魄的魅力,对于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而言,明知是致命的鸩毒也难以抗拒——即便代价是奉上自己的灵魂。
但那个血族已经死了,甚至还远未来得及掌控他的性命。
他无法揣测自己的未来,连圣堂教会所封存的禁忌卷宗里都不曾记载下相仿的蛛丝马迹,没有人知道一个被真祖用生命转化的人究竟会成为怪物亦或英雄。
不过现在他还有工作必须完成。
猎魔人打开抽屉,取出硬皮封面的那本厚书,然后从捆得满满的纸堆中抽出一张羊皮纸摊平,用羽毛笔蘸饱墨水便开始奋笔疾书:
“真祖——吸血鬼族群中最为可怖的存在。与在族群内部地位低下的血魔和蝠翼魔之流的吸血怪物截然不同,甚至也远远超过了具备人形的较高位阶的高等吸血鬼……”
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看着这些有棱有角的文字工整地排列在上面,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而唯有在提起笔的时候,他才能收摄住自己躁动的心绪。渐渐地,他的下笔愈发快了起来。
“他们拥有着极其强大的生命力及与生俱来的卓越血邪术天赋,几近不老不死。无论是对老练的佣兵团队,还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乃至于精锐的猎魔小队,血族真祖都是最为棘手的敌人。
只是按笔者所记录的时分,他们的踪迹已经在大陆上难以寻觅,最后一位曾有记载的真祖,阿妮卡特·德库拉已殁于猎魔人亚连·贝鲁蒙特之手……”
写到这里,他不由得笔尖一滞,盯着油灯顶端噼啪作响,摇曳不已的火光,心头一时间思绪万端。
猎魔人深深叹了口气,沉默良久。笔尖被他压在纸上,墨水却早已干了。于是他提起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又用瓶口沥去多余的墨水。
“也许我该写点不一样的东西。”他喃喃道,“这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尊重吧。”
“……猎魔人亚连和他的小队几番披荆斩棘,”他续写道,“突破了重重防护后成功突入女真祖的领地……”
“……最后,他用炼金武器破坏了女真祖的生命中枢——位于胸腔中的血核,完成了将之自阿卡维尔大陆上湮灭的壮举。”
整张纸被淋漓的墨迹塞满了,猎魔人用眼神扫了一圈记下的内容确认无误后,便小心地吹干纸上的墨迹,将早已准备好的黏胶在灯焰上一过就往书尾贴了上去。
直到新添的纸张与原有的书页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他又在书脊处轻压以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轻轻的敲门声突然间打破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