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根本搞不懂,如果是神明的玩笑,那把他囚禁在这个黄昏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他庆幸着,这样他将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复习备考。
看着桌角破碎的光芒,周行进入了第四次循环,他不想浪费时间,翻开练习册一遍又一遍的刷着题目。
走转的笔尖忽然顿止,这道在前几次循环中已经做过几次的题目,依然卡在了原地,黑色的墨珠在纸面鼓起,笔杆划过,纸张顿时裂开了口子。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会!”
“吱吖”,周行关掉了水龙头。冷水稍微使他压抑的怒火平静了下来,残留的水珠带走了他脸颊的燥热。
在他双手撑着水池喘息时,厕所深处的一扇门打开。
王奕走了出来。
在看到周行的瞬间,王奕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那个……”
话未出口,周行早已经跑的不见人影。
看着周行消失的方向,消瘦的背影根本无法与过去那个傲气的他联系起来。
“他还是这样啊。”王奕俯下身子在洗手台前,水流声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记忆夹杂着内疚浮现而出——
在小学时,依仗着家里源源不断的零食供应,王奕成了班里的“孩子王”,他享受着自己构筑的王国。
但,在他的王国里却存在着一个让他头疼的人。
记忆的阀门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打开。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王奕凑到他喜欢的女孩身边,女孩正为一道数学压轴题发愁。
“这道题吗?让我看看,嗯……”王奕抢过题目,心脏跳的比跑完步还快,他必须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展示自己。
可纸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像一团纠缠的线,他根本找不到线头。额角渗出细汗,他感觉女孩投来的目光渐渐从期待变成了怀疑。
“题目都看不懂也好意思教人?”忽然的一个声音让王奕心头一紧。
王奕猛地扭头,狠狠地瞪向了坐在一旁看书的周行,他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手里那本深奥的小说,仿佛刚刚那句话是他无意识的呓语一般。
他依然是这次数学考试的第一名,也是总分第一。在这个不大的小学里,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班级,周行是遥遥领先,令所有人仰视的存在。
但周行的情商与智商,像是上天赐予的双生诅咒,锋利得让人难以靠近,王奕只是众多被他的话语刺伤的受害者之一。但王奕不一样,自己“国王”身份和尊严不容他像其他人一样在周行那受到侵犯。
这样的情况直到五年级,周行忽然变得沉默,他不再毒舌,但同时他也收回了对外界的关注,变得孤僻起来。他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堡垒,每天不是埋在书里,就是趴在课桌上睡觉,将一切隔绝在外。
王奕不关心他的这些变化,他只欣喜地看到成绩单上永远压自己一头的名字,终于跌到了自己下面。
处于孩子气的记仇,现在角色对换,王奕开始学着周行以前的样子,在他面前冷嘲热讽。
可周行毫无反应,那双眼睛看着他,就像看一块石头,一堵墙。王奕蓄满力气的拳头,次次都像打在浸水的棉絮上,无声,却更让人憋闷。
真正的报仇,发生在让他悔恨多年的家长会那天。
家长们在教室里听各科教师讲话,而孩子们则在教室外的操场上玩闹。
王奕在窗户外向爸爸递了一瓶水,“不要以为在这个小学校能考得到第一就得意忘形,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比你优秀吗?”他从未在父母那得到过正面的评价,他不明白,还要向上走多久,父母才能够肯定他。
但是眼下能在周行那获得的优越感更加令他兴奋。
王奕刚刚已经瞥见周行的座位上没有家长,再回头寻找那个孤僻的身影,终于在操场角落的台阶上发现了他。
周行独自坐在那里,抱着一本书,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他明白了,一个尖锐的,属于孩子的恶毒念头瞬间捕获了王奕。
他转身跑向嬉闹的人群,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般说道:“喂,你们看周行……他爸妈是不是不要他了?都没人来给他开家长会!”
孩童时代的恶意,往往纯粹且不加掩饰。这个带着权力快感的秘密迅速发酵。
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被周行的言语和举动刺伤过,随着王奕这个火种的传播,一场灼烧周行的火焰缓缓升起。
王奕带着一群被煽动起来的同学,围住了台阶上的周行。
“周行没人要!”
“周行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小草!”
“周小草!周小草!”
起哄声如雨点般砸下,周行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嬉闹的人群,望向王奕,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茫然的、碎裂的光。
看着人群对自己嬉笑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没有过来,他只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又在吵架的时候打了自己,自己就忘记告诉他们了。
王奕和跟班还在围着他笑着,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周行猛的推开人群,眼眶已然漫湿。
那一次的家长会,王奕最后看见周行一个人在梧桐树下,肩膀微微耸动。
王奕并没有迎来复仇的喜悦,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种下了种子。
和他同班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总是高高在上的周行,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
后来六年级分班,两人不再同班。自那之后,每次在学校走廊遇见周行,看见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个苍白的影子,王奕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得难受。
直到后来,他辗转得知周行父母离婚的消息,那团湿棉花仿佛瞬间浸透了名为“愧疚”的汁液,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口,多年未散。
上了高中,王奕发现自己竟与周行同校。那份积压的愧疚推着他,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道歉的场面。可如今的周行,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不与任何人有视线交集,彻底将自己封存在一个透明的茧里。这份死寂让王奕的勇气一次次溃散,道歉便从高一拖到了高三。
今夜在厕所的偶遇,几乎是他离机会最近的一次。
“唉。”他甩掉手上的水珠,将那句演练过无数次的话咽了回去,“下次吧。”
而对周行而言,王奕那张脸,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他记忆的锁孔。
“轰——”
被封存的过往如潮水般冲溃堤坝。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挤压,窒息感像潮水没顶。童年的嘲笑、父母的争吵、破碎的玻璃……无数画面碎片在他颅内尖啸、冲撞。
“呕——”
他扒着垃圾桶,身体剧烈地痉挛,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灼热的胃酸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鼻腔。
视线在天旋地转中模糊,他扶着墙,像一句濒临破碎的尸体。
教室是回不去了。那里密集的“人味”只会让他彻底发疯。他调转方向,朝着校门——那扇通往“外界”的缺口。
放学时间学校的保安根本不会仔细查看是不是走读生,看到周行趔趔趄趄地走来,保安盖下了手机。
看着少年死灰般的面色,保安以为是要请假的学生,“诶,同学那个假条出示……”眼见保安要靠过来,周行疾步走过学校的大门,愣神间,周行已如一道虚影掠过门岗,融入了校外的夜色。
这一刻,周行似乎已经完全抛开了对后果的担忧,反正在这个循环的世界里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
学校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周围只有一条笔直的马路贯穿而过,再往深处走,便是一些荒废的老宅,它们在夜色中显得阴森而神秘。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夜幕的吞噬下逐渐消失,夏夜的风带着一丝丝凉意在周行的身边呼啸而过。
他的家其实离学校并不算太远,步行大约半小时的路程,但他却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家的话。周行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他沿着城市边缘的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肺叶被夜风灌满寒意。他离开公路,拐进路旁的树林,几乎是摔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老树粗糙的树干。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有风声、虫鸣,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精疲力尽。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他闭上眼,准备迎接循环中第四次,也是最为疲惫的一次强制睡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界,他涣散的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一抹颜色——一抹熟悉的,在暮色与夜色中都能灼伤他眼睛的,绯红。
是幻觉吗?
他已无力思考。
黑暗温柔而残酷地,彻底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