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在熟悉的闷热中苏醒，额角还贴着被课桌压出的红痕。他刚睁开眼，就对上小乐含笑的眸子。
“你睡得可真沉。”她趴在窗台，红色缎带随风轻扬，“快起来，再晚就赶不上了。”
没等他完全清醒，小乐已经利落地翻窗而入，温热的手指握住他的手腕。这个触碰让他微微一颤，却将刚要说出口的“别碰我”咽了回去。
“去哪？”他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去一个时间真正流动的地方。”她眼中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相信我。”
她的脚步轻快，领着他穿过被夕阳拉长影子的走廊。在二楼转角，她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消防门，露出后面废弃的楼梯。灰尘在斜照中飞舞，每一声脚步都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从这里走。”小乐率先爬上窗台，朝他伸出手。
周行犹豫了。墙外是未知，墙内是安全的循环。但看着她悬在空中的手，他忽然想起这些天来她在每一个黄昏里的等待。
他握住了她的手。
跳下围墙的瞬间，夏末的热浪裹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行深深吸气，仿佛第一次真正呼吸。
他们小跑着赶到公交站，跳上即将开走的班车。车厢里闷热难耐，汗水很快浸湿了校服后背。
小乐拉开窗，温热的风立即灌了进来，吹乱她的发丝。
“我们这是在逃课吧。”周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说。
“说得好像你没逃过晚修一样。”小乐轻笑，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流转。
周行想起那次跑出学校时看见的幽灵，他无奈的看了看小乐，“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监视我了。”
“嘿嘿。”小乐企图用笑容蒙混过关。
他们在终点站下车，穿过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江面宽阔，落日正以惊人的速度沉入水中，将整条江水染成熔金般的橙红。对岸的城市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仿佛海市蜃楼。
“怎么样？”小乐用手扇着风，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好看？”
周行没有回答，但他的胸膛明显起伏着，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与自由的空气，小乐偷偷将他的反应纳入眼中。
他们在堤岸上坐下，看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夜色吞没。对岸的灯火渐次亮起，像散落的星辰。横跨江面的大桥上，车流开始汇聚成一条流光溢彩的缎带。
“那座桥。”周行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
小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小时候，”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恍惚，“我总觉得那些流动的车灯不像是在桥上行驶，倒像是一条浮在江面上的...闪闪发光的光河。”
小乐倏地转头看他，眼睛在渐浓的夜色中发亮：“周行，”她忍不住笑出声，“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可爱。”
周行的耳根微微发热，幸好夜色够浓，藏住了他难得一见的窘迫。
他们在江边的石阶上坐下，任由晚风带走夏夜的闷热。江水拍岸的声音规律而治愈，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摇篮曲。
“以前...”周行望着那片光河，声音平静得近乎疏离，“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就骑车来这里。一坐就是整晚，从来没有人找过我。”
他没有描述那些破碎的夜晚，没有说那些摔碎的东西和落在身上的疼痛。但小乐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只是用全然的沉默包裹着他。
但在这一刻，两颗孤独的星辰在夏夜的江风中悄然靠近。周行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生命中那些尖锐的碎片，都被江水的温柔抚平了棱角。
江风渐渐带上了凉意，将白日的最后一丝暑气也卷走了。周行看着身旁抱着膝盖的小乐，她的侧脸在远处光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安静。
“有时候我会想，”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如果那时候，有人能告诉我，这一切不是我的错……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小乐依旧沉默着，但她将身子微微向他这边倾斜了一些，是一个无声的倾听与靠近的姿态。
“后来我明白了，”周行继续说，目光依然锁定在遥远的光带上，“他们把生活过成了一滩烂泥，不是我的责任。我唯一做错的，就是在那滩烂泥里，待了太久。”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释然。
小乐转过头，她的眼眸在夜色中清澈见底。“现在呢？”她轻声问，“现在……你想从那里出来了吗？”
周行看着她的眼睛，在那里面，他看不到怜悯，只看到一种深切的懂得。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随即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但在这里……和你在这里，感觉很好。”
夜色渐深，星光愈亮。他们从天南聊到地北，更多时候是周行在说，小乐在听。他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话想说，那些被封锁了十几年的思绪，在这个江风沉醉的夜晚，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小乐抱着膝盖，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
她睡着了。
周行身体瞬间僵硬，那声“别碰我”再次条件反射般地涌到嘴边，却再次被他死死摁住。
他闻不到任何令他厌恶的“他人的味道”，只有一种干净的、像被阳光晒过的青草一样的气息，混合着江水的微腥，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最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没有推开她。
还有七分钟周行也会睡着。
他抬起头，望着那片因为光污染而显得有些寂寥的星空，第一次希望，这个夜晚能再长一点。
他忽然想起醒来时小乐说带她去一个时间会流动的地方，这不是谎言。
在这个夏夜，周行心里的某一块坚冰，终于像时间开始流动，化开了第一道裂缝。
当那股熟悉的、无法抗拒的睡意终于袭来时，周行没有挣扎。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感到的并非往日的麻木，而是一种平静的期待。
他会记得这个夜晚。记得这条光河，这场对话，和手臂上那微小却真实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