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着相同谱子的鸟鸣，细碎而熟悉的黄昏。周行放下了笔，心中莫名空了一块——今天，小乐没有来。
这种空荡感驱使他提前走上了天台。他独自搬出望远镜，俯身对准那片正被地平线吞噬的如血云霞。就在夕阳燃尽最后一抹炽烈时，身后的铁门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他警惕地回头，看到的却不是期待中的红色缎带，而是王奕被夕阳拉长的、犹豫的轮廓。
“周行……过去的事，对不起。”王奕的喉结艰难地滚动，“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这是我的自私。”
周行的指甲猛地陷进掌心，转身时手肘撞落了望远镜的目镜罩。金属滚动的脆响，与他脑海中十二岁那年父亲摔碎望远镜的玻璃爆裂声重叠，飞溅的棱镜碎片刺痛着周行的内心。
“让开！”他低吼道，声音因压抑而嘶哑。
“那件事之后我去找过你！”王奕急切地踏前一步，声音拔高，“是我跑去喊了保安……”
周行的后背重重撞上生锈的铁丝网。记忆如一张急速显影的相片：保安破门而入时，他蜷缩在教室的阴影里，父亲醉醺醺的咒骂与班主任惊恐的尖叫混作一团。而在混乱的角落，他看到了王奕那张气喘吁吁、写满惊惧的稚嫩面孔。
“你母亲后来，给我看过诊断书。”王奕的声音带上哽咽，艰难地停顿，“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选择性失忆……”
一阵猛烈的旋风卷起枯叶，也卷起了周行脑中那些被酒精与恐惧模糊的夜晚。父亲深夜跪在病床前，用颤抖的手抚摸他头上纱布的场景，被窗外冰冷的月光照亮；母亲决绝离去时，行李箱缝隙里漏出的那一角刺目的红色缎带……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
洪流般的记忆彻底冲垮了他，剧烈的眩晕感攫住一切，他双腿一软，向下倒去。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他听见杂物间门轴发出急促的“吱呀”一声，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身影，以及她扬起的发丝间，那一道与他自己后脑伤痕如出一辙的、月牙形的疤痕。
周行再次睁开眼时，视线先是模糊，而后对上了一双盛着星河的眸子。
他发现自己正枕在小乐的腿上，而她背靠着围墙坐在地上。他刚想动，却发现小乐的双手正环着他的脖颈，温热的指尖无意识地、安抚性地轻抚着他的皮肤。
“对不起……”小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愧疚，“我太着急了，是我让他来找你的，对不起……”
周行沉默着，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我本该是最理解你伤痛的人。”她松开一只手，解开了发侧的红色蝴蝶结，完全露出了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你看，在我的世界里，砸下来的是母亲失手打翻的地球仪。”
她的低语像夏夜的凉风，吹进他混乱的脑海。
“周行，”她突然问，声音轻得仿佛怕惊碎什么，“你会讨厌我的味道吗？”
他一怔，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仔细回想，从相遇至今，在她身边，他从未闻到任何令他排斥的“人”的气息，只有一种如同被阳光晒透的青草、干净而令人安心的感觉。
“不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是啊……”小乐仰起头，望着星空，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早就死在九十七次循环前的黄昏车祸里了。一个亡魂，哪里还会留下味道呢？”
“父亲后来寄来的所有道歉信，都被我在一次次离家出走的夜晚烧成了灰。”她的泪水无声滑落，反射着星光，滴在他的脸颊上，带着冰凉的触感。
“可当他躺在病床上，用那双颤抖的手抚摸我旧伤疤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们拼命想要逃离的，有时候却是别人用尽一生力气，都想要给予的拥抱。可惜……我没有机会说出‘原谅’了。”
月光在泪水中扭曲、折射，变得无比刺目。周行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见无数个自己的碎片从夜空中坠落——高举着地球仪的、骑在父亲肩上欢笑的、在望远镜玻璃碎片中无声哭泣的……每一个身影最终都化作星辰，汇聚成她手中那条鲜红的缎带。
他猛地记起，那是三年级母亲生日时，他省下整整一个月早餐钱买的礼物。得到的却只是一顿责骂。后来，它在母亲离家时被仓促地塞进行李箱，只在拉链的缝隙里，留下了这绝望的一角红。
为什么小乐会这么了解自己？为什么小乐的经历与自己如此相似？
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道惊雷——相同的伤痕，共同的记忆载体，唯有彼此才能嗅到的安宁气息，以及这条跨越世界线、连接着彼此最深创伤的红色缎带。
一个绝对不可能，却又是唯一解释的真相，撕裂了所有迷障。
小乐的话打断了周行的思考：“周行，你知道吗？”她的声音空灵得像来自远方。
“这个世界有可能有很多个周行。有的被困在父母的谩骂与体罚里，有的被困在永无止境的黄昏里。我很幸运，在我的世界线彻底崩塌前，被允许来到这里……见见你。”
周行瞳孔震动，他似乎明白了。
“你……你到底是谁？”小乐低头看着周行，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微笑
“小乐是我跟随妈妈后，在新家庭里获得的新名字。”
“但我还有一个名字，是我觉得最好听的一个——周行。循环往复的周，踽踽独行的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