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硝烟,弥漫在金色炮火洗礼的焦黑战场上,晨曦河上那座被争夺了数十日、只剩下半边残躯的渡鸦石桥,终于彻底落入了新帝国军队的控制。
激烈战斗后的余烬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化为实质,其中还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呛鼻的火药残留和内脏破裂后的甜腥恶臭。
得以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的布偶,三三两两瘫坐在炸塌的堑壕边缘,扭曲的反坦克拒马旁,或者是沙袋垒砌的临时掩体后。
他们死气沉沉的脸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干涸的泥浆与硝烟混合物,像戴上了一个僵硬的面具。
只有偶尔因干裂而微微颤动的嘴唇,或是被飞灰刺激而缓慢眨动的,空洞无神的眼睛,才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活着,或者该说是还残存着一丝活气。
他们就这么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有些连呼吸都不是很明显,活上一句躯壳,仿佛他的灵魂已在刚才的炮火地狱中被彻底震散,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机械地等待下一次毁灭的降临。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已经死了,死在了不断重复响起的冲锋撤退哨声里。
背着沉重帆布医疗包的卫生兵,在这些面如死灰,形如走肉的士兵里游走,如同在泥泞墓园中穿梭的幽灵,给他们挨个检查身体和处理伤口。
医疗兵的队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狼藉的战场跋涉,带领着手下医疗队员,神情麻木的趟过脚下死状惨烈的士兵尸体。
动作因不断重复翻动尸堆带来的疲惫而有些拖沓,可即便如此,他们的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士兵残骸,每一具倒伏的躯体。
每当发现胸膛尚有微弱起伏的伤员时,便会高举手臂,发出嘶哑的召唤,与跌跑过来的同伴合力将他抬上血迹斑斑的担架,跌跌撞撞地奔向后方那飘着简陋红十字旗帜的医疗帐篷。
年轻的医疗兵跪在被标记为轻伤,还尚有意识的伤员身旁。
慌张地用沾着刺鼻气味消毒水的纱布,小心清理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动作因汗液残留带来的寒冷和疲倦而有些颤抖,口中不断喃喃着苍白却固执的安慰:“没事的兄弟…坚持住…马上就好…会没事的…”声音在死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微弱。
那些被幸运女神眷顾,得而毫发无伤,心智也还没被彻底摧残,还在休息的士兵,又被军官沙哑的嗓音叫起来,驱赶着,加入工程兵的行列。
身体疲惫不堪,内心也有所怨言,但他们还是沉默地站起身,搬运处理扭曲的钢筋,沉重的沙袋,重新加固那些被炮火撕碎的防御工事。
而战场上的另一些人,则像觅食的兀鹫,在分不清敌我的尸体间穿行。
面无表情地捡起散落的各类步枪,手枪,熟练地卸下弹匣,拉动枪栓检查,将还能用的武器整理归拢。
手指在冰冷尸体的服兜和弹药袋里摸索,掏出沾满泥血的备用弹夹,手榴弹,我衣服上随便擦一擦,然后,塞进自己同样污秽的行囊里。
偶尔,会从某个士兵衣服,内侧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血浸透大半,边缘卷曲的年轻女子相片,或是一封包装完整,半边被鲜血晕染得模糊不清的信笺。
拾取者会短暂停顿一秒,接着打开信封,目光在那里面女人照片灿烂的笑容和模糊的墨迹上扫过,然后默不作声地将它们塞回原处,或者随手丢在泥水里,站起身,继续寻找下一件可用的“物资”。
“列队!快点!你们这些磨蹭的驮马!”一声尖利刺耳的呵斥撕裂了战场的平静。
身披深蓝色呢料军官风衣,肩章缀着金线的调遣员莱斯特,站在临时清理出的通路旁,像驱赶畜群般呵斥着特化人马重装部队。
“列好队就给我行进!这是你们休息的地方吗?啊?!”尖利的辱骂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中,“畜生配和人休息在同一个地方吗?!”
半人马士兵比他要高出近半身,却异常顺从地低着头,沉默的从他身旁经过。
她们马躯的两边不仅覆盖着重型护甲,还悬挂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皮质装备包,里面塞满了机枪备用弹链,粗粝的野战口粮块,沉重的备用体贴以及肮脏的保养工具。
人类形态的上半身后背,还额外背负着一个更大更方正的行军包,里面装着沉重的帐篷布,防雨斗篷和额外的弹药基数,剩下的就全是仅供人类士兵使用的医疗物品。
这些额外增加的行军包,随着步伐剧烈晃动,相互磕碰,发出沉闷而令人烦躁的声响,就像她们身上无形的枷锁在碰撞。
她们身上深灰色的军装早已被泥水,汗渍和机油浸透,呈现出一种脏污,近乎黑色的油亮,紧紧贴在疲惫的肌肉上,勾勒出被重负压迫的线条。
马蹄深陷泥泞,每一次抬起都带起大坨沉重的污泥,飞溅在她们自己裹着脏污帆布护腿的腿关节,腹侧,甚至是甩到同伴身上,增添着新的污秽,如同深陷泥沼的负重之兽。
可即便这样,她们行进的阵列却没有丝毫混乱,显而易见,数百年的鞭刑驯化烙印早已深入骨髓。
莱斯特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指关节神经质地攥紧成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那是在他担任人马训诫官的十年间里,习惯了握着皮鞭训诫“不驯驮畜”时养成的本能。
神情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前线而非驯马场,他猛地松开拳头,烦躁地扯了扯风衣下摆,泛黄粗糙的脸上掠过一丝自厌的阴郁。
眼神产生短暂的失焦,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越过人马队列,阴鸷地投向河岸边站立着的高大身影。
——罗塞塔·冯·魏森格尼薇少尉。
对方就如同插在焦土上的一柄,寒光凛冽的旧帝国纹章剑,刺眼地存在着。
莱斯特脸色瞬间铁青,内心对那些传到耳朵里的言论,感到非常不屑。
人马的本性就是等着被驯服,什么旧帝国的锋刃?真是搞笑,投胎幸运而已,进了个有功勋的贵族皇室家庭,粘了点血脉,不过说到底也是上头换来的昂贵战兽罢了!
他心底冷笑,却下意识地将攥紧的拳头藏进风衣底下。
而人马行进的沉闷蹄声中,压抑的议论也并未停歇,就如同泥沼下冒出的气泡。
“哼,银鬃的罗塞塔.…”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矿洞深处特有的,被粉尘灼伤的粗糙质感,从队列中段一匹深灰色毛发的壮硕人马口中溜出。
她两侧的前两条腿和后左腿上,有着数道深刻的伤口划痕。
那是在矿洞里运输矿石时,被工头带有铁刺的鞭子留下的旧疤。
“…站在河边欣赏风景?真是好兴致,她那双银蹄子,怕是从来没踩过矿坑里滚烫的硫磺渣,也没拖过装满黑石,能把蹄铁磨穿的车斗吧?”
言语中尽是酸涩与怨毒,浓厚得完全化不开,隐隐还夹杂着一丝不甘心。
凭什么她可以那样轻盈,整洁,身上的装备也就背着一把大一点的枪!
明明大家都是同族!她们却要走在肮脏的泥路上,身上还要背着很大一部分都不属于她们的物资,装备,每天被“白手套”辱骂!
“闭嘴,玛莎!”旁边一匹稍显年轻,扎着双马尾,深褐色与白色斑驳毛发的半人马,连忙低声呵斥,声音低沉。
她马背两侧包里,装着保养良好的基层替换部件和工具,“还有管好你的蹄子!你想让白手套听见,然后大家一起被罚去关禁闭吗?”
但她的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河边,尤其是看到罗塞塔军装上,那几乎纤尘不染的深灰色布料,以及银盔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浅黄发丝时。
她握持着枪带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为什么有些人马生来就是骑士,为什么她们生来就只能是驮兽和炮灰?
“关禁闭,哈哈!”走在老玛莎后面,体型相对纤细,有着浅白色毛发,眼神异常阴郁的半人马嗤笑一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现实,“关禁闭至少还能啃啃干草,搞清楚状况啊,她是旧帝国过来的,跟我们本来就不一样。”
“看看她那体型,再看看我们,”说话间,她调整了一下累到发疼的背带,嘴角带着残忍微笑,声音满是自嘲和苦涩,“她的魔力释放…简直和历史书里描述的神话时代一样…”
她下意识地感受着自己马躯深处那稀薄,枯竭,每次在展开防御术式剧烈冲锋过后,都让她四肢打颤得几乎虚脱的魔力存储量,“防御术式和攻击术式,我们当中就没一个能做得到同时使用,单单是将魔力注入枪膛使用一次贯穿术式,全身都像是被抽干骨髓……”
她没有在继续说,但在场听到这话的人马都十分清楚。
这种在体型,身份,力量上产生的绝对鸿沟,无法控制的让她们心中,那份被长久奴役,压迫的绝望,更加深入骨髓。
对方同在训斥下列队行军的她们相比,残酷的犹如驮马与身披战甲的纯血战驹,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这些话语就像插入血管中蔓延的毒素,不断侵蚀着队列中间那匹火红鬃毛的年轻突击手心里。
她本就因莱斯特对她们不断辱骂,却对另一边同样是人马的罗塞塔视而不见,而怒火中烧。
身后同伴们对罗塞塔“价值”“身份”的讨论和对其力量的敬畏,更如同往燃烧的油锅里泼进水。
她明明那么努力……
妒火与屈辱在她胸腔里猛烈交织,膨胀,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猛地停下脚步,她死死盯着河边穿着整洁军装,厚实帆布下雪白毛发,仿佛不染尘埃的身影。
长久积聚的屈辱,对不公的愤怒,还对种族“异类”的不满,迁怒,在她胸腔里沸腾。
不是在看一位军官,而是在看一个象征。
一个她们到死都永远无法企及,却又因她的存在,而更加凸显自身悲惨的符号。
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出。
“走!”旁边经验丰富的同伴,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希望你好好想想!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看着老兵眼中那对生存的警告和深切的疲惫,火红鬃毛的人马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而恰好也就在这时,沉默行进的队伍后方传来了一阵骚动,一匹人马瘫倒在了泥地里,马背两侧背包里的物资散落了一些在泥地里,身旁的同伴慌忙去扶,也导致了背包里的物资露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的莱斯特,爆发出更加刺耳的咆哮,丝毫没注意到队伍中间,再次停下的火红鬃毛人马。
她死死盯着那白色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快意。
悄然调动起体内还处于恢复状态,却因此刻她极端情绪而异常活跃的魔力,即取出最后一丝汁液,精准地灌注到旁边一块沾满污泥,只有核桃大小的尖锐碎石上。
魔力驱动下,碎石从泥土里猛然飞出,如同被强弩激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出一道低平,充满恶意的轨迹,径直射向罗塞塔毫无防备的后腿关节!
强撑着剧烈颤抖的躯体站立,不受控制的喘着粗气,汗水从脸颊流至下巴,嘴角却是笑着。
她要让这个高高在上的“银鬃”也尝尝泥浆的滋味,哪怕只是弄脏她一点皮毛也好!
可现实是,那枚灌注了她全部愤懑的碎石,还没来得及接近那银色蹄腕关节。
一层诡异,坚不可摧的蔚蓝色光幕,瞬间在碎石飞行的轨迹前无声展开。
无数透明微小,流转着奇异符文在光幕,构成一个完美而冰冷的防御术式。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是水滴落入大海般渺小。
灌注了她余下全部魔力和恶意的碎石,瞬间失去了所有动能。
它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能在那片蔚蓝光幕上激起,就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狠狠弹射而回!
这一幕仅发生在眨眼间。
火红鬃毛人马眼中那丝报复的快意,顷刻间,就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
她僵硬颤抖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呜呃——!
凄厉,短促的痛呼在她身侧炸响,她快速眨着眼睛,侧头看向先前好心出声提醒她的同伴,只见她面容痛苦,右手紧紧捂着,覆盖着护甲的右前腿大腿的侧面,赤红的鲜血滴落在泥土上。
那枚被弹回的碎石,精准地卡在护甲上,还有部分深深嵌入了人马的大腿肉里。
沉重的装备包和背上的机枪部件,带着她重重地朝泥泞的地面歪倒,幸而被她身后和旁边的同伴给死死架住,这才没有彻底倒下。
但鲜血的滴落,染红了让灰色的毛发和脚下黑色的泥浆。
“混账东西!你们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废物!连最基本的路都走不好了吗?!”听到声响的莱斯特,炸雷般的咆哮在耳边响起,他风一般冲了过来,看着被两边人马搀扶着,离开队伍到旁边处理伤口的人马,注意到表情懊悔,呆站着的火红鬃毛人马时,脸色马上因暴怒而扭曲变形,“又是你!红毛的灾星!是你干的好事吧?!我就知道!行军途中恶意伤害战友?! 想上军事法庭啊!妈的!我要让你这头该死的家畜把牢底坐穿!”
莱斯特习惯性想要抽鞭子的右手再次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神中的暴虐几乎要溢出来。
火红鬃毛人马呆呆地看着,嘴角因痛苦而抽搐的同伴,又看了看莱斯特那因狂怒而狰狞的脸,嘴唇蠕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最后,她目光下意识地飘向河边,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
然而,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顿时,一股冰冷,混杂着巨大恐惧,深切懊悔和深渊的无力感,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淹没了火红鬃毛人马。
身体也彻底支撑不住,彻底跌落在污泥上,耳边也理所当然的,再次传来莱斯特暴怒的声音。
她只是想发泄,只是想给那个“白色恶灵”一点难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间接伤害了自己的同胞,还招来了“白手套”更残酷的惩罚,而被她攻击的对象,甚至都没回头瞧过她一眼!
巨大的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懊恼,像沉重的铅块塞满了她的胸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了张嘴,想要试图辩解什么,却被同伴压抑的痛哼和莱斯特恶毒的咒骂给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