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塞塔·冯·魏森格尼薇少尉,沿着浑浊的河岸缓缓踱步。
每一次抬起,都不可避免的带起粘稠,深褐得几乎发黑的淤泥,就像是大地深处渗出,尚未凝固的伤口脓血。
这些泥浆沉重地附着在她光洁的蹄壁上,可又在她稳健,富有韵律的下一步落下时,被新翻起的泥浪吞没,飞溅的淤泥,最终也只能在浑浊的小水洼里,留下瞬间破碎的倒影。
至于偶尔落在她短而浓密的小腿毛发上的泥,却因毛发的异常柔顺,无法在那片凛然的洁净上停留半分,只能留下几道迅速滑落的暗色湿痕。
如同无谓的涂鸦。
沿着这双蕴含着非人力量的马蹄上移,是拥有者修长,饱满,线条如雕塑般完美的小腿。
强健的肌腱在裸露的银白色短毛下,清晰地起伏,每一次屈伸都传递着恐怖的爆发力。
深灰色厚实帆布遮掩下的躯体轮廓,即便无法被看见,在她庞大体型的衬托下,只会更加强壮,雄浑。
帆布连接着完全覆盖了她的大半后躯的,边缘区域有些粗粝,沾染着难以完全洗净的战场污迹。
干涸的污泥,隐约的油渍,以及几处颜色深到发褐,若非凑近细察很难分辨是泥浆,还是陈旧血渍的痕迹。
它就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裹尸布,沉重地覆盖在她宽阔,强健的马背上,随着她沉稳的步伐微微起伏,勾勒出底下四肢,坚实的肌肉轮廓。
而越过这沉重,布满战争印记的帆布披挂,是她人类形态的上半身。
深灰色的帝国军官制服,在这片到处都是泥土与硝烟的战场上,奇迹般地保持着相对的整洁,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污秽。
唯有肩头和衣领等几处,落着几处深色的斑点,细微的像是战场尘埃。
那支特制的魔导步枪,以流畅而内敛的竖直线条,被她背在身后,枪身背带紧贴着她的肩膀,枪口前端闪着寒光的刺刀,在昏沉的硝烟天幕下也显得沉静,如同身体延伸出的一部分。
一件与她高贵而危险的气质,完美契合的致命艺术品。
浅黄色的长发,梳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旧帝国式发髻,被压在银灰色的头盔之下。
几缕倔强的发丝挣脱束缚,垂落在她线条冷硬,如同冰雪雕琢般的脸颊旁。
她就这样,踏着泥泞与血污,漫步在这片被炮火彻底双方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如同巨大露天坟场的河岸。
弹坑里蓄积着浑浊的污水,倒映着破碎天空,旁边战壕里是各种扭曲的士兵尸体,炸开的弹药箱铁皮,变形的钢盔,和难以辨认的有机物碎片。
而越是靠近弹坑的位置,士兵尸体就越是残破。
毫无尊严可言地散落在泥浆里,等待着被无数双军靴,马蹄,坦克履带和车轮子反复碾压,最后与泥土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旁边浑浊的河水表面近乎凝滞,裹挟着肿胀发白,军服破烂膨胀的浮尸,像是无言的筏子,缓慢,绝望地向下游漂去,偶尔又会被半沉在水中的断木或什么东西拦住,徒劳地打着转。
身上残破的军服标识着他们曾属于不同的阵营,此刻却在污浊的河水中共同沉浮。
罗塞塔灰色的眼瞳,漠然地扫过水面上的尸体,和不远处那些瘫坐在废墟间,脸上覆盖着厚厚泥浆与硝烟混合物,眼神空洞如墓石的士兵。
接着看向忙碌,反复穿梭在战场上,背着沉重医疗包的医疗兵和他们担架上不断滴落的暗红液体。
最后,平静的收回目光,步伐依旧沉稳,蹄音在泥泞中发出一种奇特的,混合了粘滞与清脆的声响。
在这片被彻底摧毁,由绝望和死亡渍透了的土地上,在这群被战争榨干了灵魂、只剩下麻木躯壳的生灵之中,罗塞塔以一种近乎荒诞的,遗世独立的姿态行走着。
为了什么?
一个疑问,在她内心响起,这并非它初次萌芽,相反,早已在她意识深处深深扎根。
无数次冲锋陷阵,迎着震耳欲聋的炮火撕碎敌军士兵,无数次踏过尸山血海之后。
闻着硝烟中混杂着内脏灼烧的甜腻腥气,面对那些新帝国士兵眼中燃烧的,混合着恐惧与震撼,还有莫名欲望的火焰时。
这根细都会悄然收紧,拧紧她近乎麻木的感知。
他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是为了响应那些在后方广场,张贴在告示栏上的保家卫国征兵海报?
还是宣传官那唾沫横飞的动员令里,被反复嘶吼,如同烈酒般灌入年轻人灵魂的高亢爱国口号?
“为了帝国的荣光!”“为了民族的生存空间!”
多么响亮,多么容易点燃热血,也多么……空洞。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热血在死亡来临的瞬间冷却,变成一滩迅速冻结的污血。
她也见过旧帝国的最初纹章旗,如何在历史巨轮中化为尘埃,黯然落下,新的旗帜又如何在焦土上被更狂热的呐喊升起。
口号会变,旗帜会换,但驱使年轻人走向血肉磨坊的狂热本质,何其相似?
不过是用新的颜料涂抹旧的绞架罢了。
那些被精心编织,如同夏夜萤火般诱人的建功立业幻梦,勋章,晋升,英雄的礼赞……
想到这里,罗塞塔想到了,那些年轻的新帝国特化人马战士,疲惫麻木的眼神深处偶尔闪过卑微的希冀,想着只要立下战功就能换取一点点尊严,甚至是那遥不可及的“自由民”身份?
多么天真又令人心碎的念头。就像是暴风雨中的蛛丝,只需轻轻一瞥就能预见其必然断裂的结局。
她们的血肉最终也只会肥沃了,上面某些人的功勋簿,如同她蹄下这片浸透了无名者血液的泥土。
至于她自己呢?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旧帝国骑士的某些荣耀早已镌刻在冰冷的家徽之上,新帝国的勋章对她而言,不过是遥远记忆中别在胸前玩乐廉价金属片。
回到最开始的疑问。
莫非是为了某种更深沉,更原始,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某种潜藏在平静外表之下的汹涌的嗜血,暴力本能?
她感受过…
那种冰冷,高效,爽快,近乎完美的杀戮快感。
只是对于现如今的她来说,更像一种历经无数战场淬炼而出的,剔除了所有冗余情绪的技艺,一种早已融入骨髓,高效的毁灭程序。
这种可怕熟练带来的不是狂暴,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与麻木。
这种本能,她太熟悉了。
它并非开始于如今这场钢铁与炮弹的战争,它的根须,深深扎进于更久远,更蛮荒的岁月土壤里。
思绪被这冰冷的疑问拽回了时间的上游,那时候,这个世界的硝烟还是带着魔法与禁术的刺鼻气味。
她也还很年轻,毛发也尚未染上风霜,甚至都还没成年,就被迫卷入那场席卷整片森林的,名为“种族存续之战”的浩劫。
高亢的口号响彻云霄——“为了精灵血脉的纯净!”“夺回先祖的月光林地!”“驱逐入侵者,保卫我们的栖息地!”。
口号是滚烫的,给所有人都点燃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被宏大叙事包裹,仿佛自身也化为神圣使命一部分的悸动。
身披着新发下来的,铭刻着各种繁复的近抗,魔抗符文的秘银重铠,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沉重的分量让她每一步踏出都让大地微颤,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力量包裹的安全感。
手中紧握着的是比她身高还长,顶端萦绕着寒冰或烈焰魔纹的精灵长枪,枪尖在天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寒冰魔纹。
她至今都记得,当时人类法师召唤的陨石火雨砸在己方阵列中,魔法屏障破碎时刺耳的尖啸和族人瞬间汽化的青烟。
狂暴的魔法乱流与碎片共同收割生命,将所谓的“神圣栖息地”化为焦黑的炼狱。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泥土,臭氧和远处森林燃烧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又莫名亢奋的气息。
炽白的闪电链横扫而过,几名身着华丽盔甲的精灵战士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化作了焦黑的残骸,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皮肉烧灼的恶臭。
接着就是人类战士的战吼,沉重的附魔靴几乎是滑着地面冲来。
黑色巨剑带着死亡的尖啸斩在魔法护盾上,激起阵阵涟漪。
心脏在秘银重铠下疯狂擂动,口干舌燥,握着长枪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发颤。
随着魔法护盾的碎裂,她被后面的人裹挟着迎战,双方的钢铁洪流在魔法的辉光与尸体血液的泥泞中碰撞。
她记得长枪刺入人类重甲战士胸膛时,盔甲与血肉被强行撕裂的异响,那声音就像是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长枪尖端传来了极其怪异的触感,先是坚硬,然后是坚韧的阻滞,接着是更深层的,令人牙酸的刮擦最后是彻底的,空虚的贯穿。
那并非木头碎裂,而是钢铁撕裂肌肉骨骼的恐怖触感。
时间仿佛在她紧握着冰冷枪杆的双手上凝固了一瞬,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到,顺着精金打造的枪身传导回来的,来自那个庞大躯体的最后,最剧烈的抽搐。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她冰冷的秘银护臂上,瞬间被激发的抗魔符文蒸发成雾气。
人类骑士沉重的身躯轰然倒下,巨剑贝塔向下插在泥地里。
头盔歪斜,结果瞬间就被身旁想要直接斩首他的同族,挥枪打飞,露出一张因呕血和窒息而扭曲变形的,年轻,陌生的脸,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不甘,以及对生命迅速流逝的茫然。
那双眼睛,随着身体的倒下,空洞地望向因施展大型魔法而变得灰暗的天空。
也死死烙进了当时她的灵魂深处。
那一刻,之前所有被口号点燃的莫名兴奋,瞬间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而恐惧,则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沉重的东西取代,一种源自心底涌出的,尖锐到令人窒息的负罪感。
看着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再看向那具迅速失去温度,躺在泥泞草地中的尸体,还有枪尖上淋漓滴落的猩红……
不是为了什么种族存续,也不是为了领地,她刚刚亲手终结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和她一样被驱赶到这地狱的年轻灵魂。
至于后来如何呢?
精疲力竭的双方残余士兵在尸山血海之上喘息,休息的差不多后再次进行杀戮,就这样反反复复,最后在更高层面的“智慧”斡旋下,缔结了和平契约。
羊皮卷上用古老的精灵文和人类通用语写满了庄严的誓言,神圣的同盟,永不侵犯的承诺。
彼时的她,当时心底还掠过一丝微弱的希冀。
这残酷无尽的轮回,终于可以终结了……
仅仅过去了一年多,新的号角声便以更加“正义”的名义吹响!
只是口号转换了腔调:“为了自由的人民!”、“解放被压迫的同胞!”“神圣国土,寸土不让!”
曾经的盟友因划界不清的“故土”,因资源丰饶的“新地”,因王座之上膨胀的野心,再次兵戎相见。
刀剑,盔甲与魔法还尚未生锈,新的杀戮机器又已轰鸣启动。
战场从森林,平原,蔓延到山脉,海岸。
时代在变化,这个世界的法则似乎也在适应着时代,武器也从附魔的刀剑长矛,彻底改型换代。
口号也如同廉价的油彩,被一次次涂抹在战争的狰狞面孔上,本质却从未改变。
驱使着生灵投入绞肉机,碾碎血肉,滋养野心。
直至如今。
站在这条被工业时代的炮火彻底重塑,流淌着内燃机油污与人类和人马之血的浑浊河流边。
身后背负的由自身魔力驱动,蕴含毁灭魔导能量特制步枪,脚下踩着的,是混合了钢铁碎屑,焦土与无名血肉的泥浆。
从来到新帝国的第一天起,耳边回荡的就是新一代士兵用更加粗鄙,或更加“崇高”的词汇包装过的空洞厮杀理由。
捍卫虚妄的疆界?还是仅仅为了满足权力者膨胀的野心?
她的目光越过污浊的血河,投向对岸那片同样被炮火反复蹂躏,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村庄。
捍卫两国之间的疆界吗……
罗塞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新帝国与旧帝国之间那漫长,曲折,如同活物般不断变化的边境线地图。
多少代人的血浸透了那些象征领土的色块,多少生命为了地图上一条线的移动而永远消失?
这疆界本身的构成,不正是由无数这样的战争和牺牲所反复勾勒,又反复擦除的荒谬涂鸦吗?
它存在的意义,好像也只是为了下一次战争的爆发提供坐标。
仅仅只满足了权力者膨胀的野心。
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底,她没来由的想到,当她被传唤到旧帝国那座华丽宫殿深处时,那些在巨大沙盘前用红蓝铅笔轻易划走一个个行省,决定着百万人生死的模糊面孔。
新帝国高层为了得到她这“白色恶灵”,在谈判桌上漫不经心划出的那片广阔,富庶,曾经生活着无数个像莉娜那样渴望山谷野花的生灵土地。
五个行省……他们交易时那副轻描淡写的姿态,就像是在商场上交易一件物品。
微风掠过河岸,其中夹杂着工程兵敲打木桩的单调回响,也将罗塞塔彻底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轻叹了口气,灰色的眼瞳深处,那圈涟漪缓缓扩散,消失,重归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百年沧桑,王朝更迭,战场辗转…从魔法的辉光到枪炮的硝烟,从“种族存续”到“人民自由”,驱动战争巨轮碾过无数血肉的,不过是同一颗永不餍足的权力之心,包裹着不同时代,不同材质的华丽谎言。
她也目睹了太多死亡,见证了太多兴衰,这这过程中产生的疑问,其答案也早已在她漫长的杀戮生涯和透彻的阅历中被反复印证。
战争没有意义,只有代价。
所谓的本能,热血,荣耀,自由…不过是永恒暴力循环中,由不同油彩绘制的同一张狰狞脸谱。
罗塞塔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银色睫毛在沾着细微尘灰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一声低语,轻得如同叹息,没有任何人听到,只在她自己的意识中清晰地回荡:
“…历史车轮碾过的必然轨迹吗?当初…不该答应的,继续混吃等死就好了……”
她继续无言地前行,身影在满目疮痍的河岸上移动,像一座行走的,沉默,孤独的纪念碑,铭刻着历史不断重复的荒谬与个体在洪流中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