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中叶,美国的阳光,毒辣得能烤干灵魂。
在这片隶属于霍桑家族的广袤棉田里,空气黏稠得如同糖浆,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弯曲的脊背上。汗水、泥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绝望的气息,浸透了佐治亚州的这片土地。
他曾经的名字是科菲,意为“生于星期五”。现在,这个名字和他遥远的阿散蒂故乡一样,被埋藏在记忆最深处,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在这里,他没有名字,只是一个编号,一件会说话、会疼痛的财产。
烈日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科菲深色的皮肤上,新旧鞭痕交错,像一幅狰狞的地图,记录着无数个被暴力撕裂的日夜。最新的那道伤口还在隐隐渗血,吸引着不知疲倦的蝇虫嗡嗡盘旋。沉重的生铁镣铐磨破了他的脚踝,每迈出一步,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在龟裂的土地上留下模糊的血印。棉花枝桠粗糙的边缘划过他的手臂,留下细小的、刺痒的红痕。
他的手指因为日复一日机械的采摘而溃烂、结痂、再溃烂。但他感觉不到那细微的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更庞大的东西占据——一种如同地下暗火般,无声燃烧的仇恨。
他的目光,偶尔会穿过摇曳的棉花顶梢,投向远处那座矗立在缓坡上的白色宅邸。霍桑庄园的主宅,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优雅、宁静,像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而在主宅延伸出的宽阔回廊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悠闲地倚着廊柱。
卡尔文·霍桑少爷。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科菲也能感受到那道如同毒蛇般冰冷黏腻的视线。卡尔文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亚麻衬衫,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手里端着一杯冰镇薄荷酒,仿佛在欣赏一幅绝美的田园风景画。
而在画中,科菲和他的同伴们,不过是点缀风景的、会移动的黑色蝼蚁。
“看来今天的进度有点慢,”卡尔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闷热的空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或许需要一点……激励。”
他缓步走下回廊,锃亮的马靴踩在干燥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监工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谄媚而敬畏的表情。
卡尔文没有看监工,他的目光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扫过每一个奴隶惊恐低垂的头颅,最终,精准地停留在了科菲身上。
科菲没有抬头,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烙印在他的皮肤上。他死死盯着前方一株棉花的根部,全身的肌肉因极致的仇恨和恐惧而紧绷得像石头。
卡尔文停在了他面前,马靴的鞋尖几乎要碰到科菲裸露、沾满泥土的脚趾。一股混合着高级烟草、薄荷酒和淡淡古龙水的气息传来,与棉田里污浊的空气格格不入。
他伸出戴着柔软皮手套的手,用马鞭冰凉的金属柄端,强迫性地抵住科菲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科菲的眼睛,是沉寂的火山,深处翻涌着不肯熄灭的火焰。而卡尔文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则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待奇异物种般的探究,以及一丝……残忍的兴趣。
“多么丑陋的生物,”卡尔文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情人耳边低语,内容却淬着剧毒,“只有疼痛,才能让你们这些畜生记住规矩,学会顺从,不是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权力碾压的愉悦。
科菲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低吼。他强迫自己直视那双眼睛,将每一分屈辱和痛苦都转化为燃料,注入灵魂的熔炉。
卡尔文似乎很享受他这种沉默的反抗。他没有亲自挥鞭,只是对旁边垂手侍立的监工使了个眼色,轻描淡写地说:“让他们加快速度。”
监工心领神会,立刻扬起手中的长鞭。
“啪!”
破空声尖锐地响起,随即是皮肉被撕裂的闷响。鞭子并非只落在科菲身上,而是 indiscriminately(无差别地)抽打在他周围的奴隶身上。痛苦的闷哼和压抑的哭泣声瞬间响起,如同地狱的伴奏。
卡尔文就那样站着,微笑着,享受着这生杀予夺的快感,享受着看这些“黑色牲口”在他的意志下颤抖的景象。
科菲承受着落在背上的抽打,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咬紧牙关,将一声闷哼死死咽回喉咙,口腔里充满了鲜血的咸腥味。他记住了这张近在咫尺的、天使般俊美却如同恶魔般的脸,连同此刻每一分被践踏的尊严,都刻入了灵魂深处。
鞭打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卡尔文觉得“激励”足够了,他才微微颔首。监工立刻停止了动作,谦卑地退到一旁。
卡尔文最后看了科菲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等着你下一次反抗。”然后,他转过身,迈着从容的步伐,回到了那片阴凉、洁净的回廊下,重新端起了酒杯。
压迫感稍稍远离,但无形的枷锁依旧沉重。科菲重新低下头,继续机械地采摘着棉花,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他的内心,那片沉寂的火山之下,熔岩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
傍晚收工的号角吹响时,天空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奴隶们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像一群沉默的幽灵,走向那片位于庄园边缘、低矮破旧的棚屋区。
科菲走在最后,镣铐拖在泥土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夕阳余晖中如同镀金城堡的白色宅邸。
那里有凉爽的房间,精致的食物,还有那个掌控着他生死的年轻人。
而这里,只有泥泞、血汗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冲破了一切麻木与绝望的屏障: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燎原。它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强烈。他知道逃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残酷的惩罚,意味着死亡的风险。但留下来,意味着灵魂的缓慢死亡,意味着永远活在卡尔文·霍桑的阴影之下。
他宁愿死在追寻自由的路上,也不愿作为一件温顺的财产,烂死在这片浸满血泪的棉田里。
夜色渐浓,棚屋里弥漫着汗臭、伤痛的低吟和绝望的死寂。科菲躺在粗糙的木板铺上,背上的鞭痕火辣辣地疼。他睁着眼睛,望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星光,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掩盖一切痕迹的时机。
比如,一场足够大的暴风雨。
而在主宅里,卡尔文·霍桑正坐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享用着七道菜的晚餐。他或许已经忘记了下午棉田里那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忘记了那双充满恨意的黑色眼睛。
他并不知道,那颗被他亲手埋下的仇恨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即将掀起一场席卷他整个世界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