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部的空间,对于芙莱娅而言,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柔软的丝绒坐垫,精致的桃花心木内饰,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的、她从未闻过的清香(后来她知道那是海因里希使用的古龙水)。这一切都与她记忆中霍桑庄园那充斥着汗味、血味和绝望气息的棚屋,形成了尖锐到令人晕眩的对比。
她蜷缩在座位的一角,尽可能地远离坐在对面的海因里希。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模仿着曾经远远瞥见过的南方淑女的坐姿——脊背挺直,双膝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尽管她破烂的衣衫和赤足与这姿态格格不入。这具身体似乎残留着某些属于“女性”和“上流社会”的模糊记忆,像水中倒影,看得见,却抓不住。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他的目光并非监工那种赤裸裸的审视,而更像一个博物学家在观察一件稀有的、美丽的、却带着谜团的标本。他能看出她的紧张,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始终低垂的眼帘无法掩饰。但更让他感兴趣的,是她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那双冰蓝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与脆弱外表截然不同的锐利与…哀伤?那不是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他尝试用英语与她交流,缓慢而清晰。
“你叫…什么名字?”
芙莱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听懂了。但她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轻轻摇了摇头,金色的长发随之晃动,遮住了她部分脸颊。不能回答。名字是根,会牵连出科菲的过去。
海因里希没有强求,转而指向窗外掠过的一片田野。“树,”他说。又指向天空,“云。”
芙莱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依旧茫然,像一个刚来到世间的婴儿。她知道那是树和云,科菲认识它们。但现在,她是芙莱娅,一个“失忆”的人。她必须从头开始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哪怕只是假装。
旅程在一种奇特的沉默中进行。海因里希偶尔会指着某个东西说出它的英语名称,芙莱娅则像最用功的学生,偶尔会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仿佛在努力记忆,却从不跟读。她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两人隔开。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处相对干净的林间空地扎营。护卫们熟练地支起帐篷,生起篝火。跳跃的火焰映照在芙莱娅脸上,让她冰蓝色的眼眸染上了一层暖色,却依旧驱不散其中的疏离。
海因里希的副官,一个名叫奥托的年轻中尉,端来了一盘食物——烤面包,几片熏肉,还有一碗热汤。食物的香气让芙莱娅的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在霍桑庄园,她(他)的食物通常是发霉的玉米糊和偶尔一点腐坏的肉渣。
但她没有动。科菲的警惕在尖叫。她看着那洁白的瓷盘和闪亮的银叉,动作有些迟疑。她观察着海因里希如何使用刀叉,那优雅而精准的动作,仿佛烙印在他的肌肉记忆里。
海因里希注意到了她的无措。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放慢了自己进食的动作,刻意让她看清每一个步骤。然后,他将一块面包掰开,用手拿起一小块,递到她面前。
这是一个简单却充满善意的举动。芙莱娅看着他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又看了看那块松软的面包。饥饿最终战胜了警惕。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用细白的手指捏着,小口地咬了下去。松软、带着麦香的口感在口中弥漫开,几乎让她落下泪来。这是科菲四年未曾尝过的味道。
她吃得很快,却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仪态,没有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海因里希眼中的探究更深了。一个流落荒野、看似一无所有的少女,却拥有如此自然的仪态本能?
夜幕降临,奥托为芙莱娅单独支起了一顶小帐篷。当她站在帐篷门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时,海因里希用英语温和地说:“安全。休息。”
芙莱娅听懂了“休息”。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篝火在他身后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如同守护神。她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依赖,但更深处的,是科菲灵魂无法熄灭的、对白人权威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与一丝隐藏极深的恨意。
她最终点了点头,钻进了帐篷。
躺在柔软的行军床上,裹着干净温暖的羊毛毯,芙莱娅却毫无睡意。帐篷外,是巡逻护卫规律的脚步声,是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是海因里希偶尔用德语与奥托低语的声音。
这一切都提醒着她,她身处一个由白人男性权力构筑的、看似安全实则脆弱的世界里。海因里希的善意是真实的,她能感觉到。但这善意建立在她是“芙莱娅”——这个美丽、脆弱、需要保护的失忆少女——的基础上。
如果他知道了这具美丽皮囊下,藏着的是一个名叫科菲的、满怀仇恨的黑人奴隶的灵魂,他会如何?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她必须更加小心。她必须学好语言,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利用海因里希的庇护和资源,让自己强大起来。卡尔文·霍桑的脸,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带着他惯有的、残忍的笑意。
复仇的火焰,在寂静的夜里,在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无声地、却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她与海因里希之间这场沉默的共舞,才刚刚开始。她是舞者,也是猎手,在优雅的步点下,隐藏着致命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