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理查德·威尔斯第一次踏入总统办公室时,他看到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陷在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仿佛要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吞没。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棕色西装,正紧锁眉头阅读手中的文件,不时用一支铅笔快速地做着批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总统先生。”威尔斯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
男人立刻抬起头,仿佛从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他脸上闪过一丝疲惫,但迅速被一个训练有素的、温和的笑容所取代。
“请进。”他站起身,伸出手,“弗洛伊德·奥尔森。很高兴见到你,威尔斯先生。”
“理查德·威尔斯。”他上前握住了那只手。奥尔森的手心有些冰凉,但握得很稳。“从今天起担任您的私人秘书。”
“期待我们共事愉快。”
“当然,总统先生。”威尔斯公式化地回应。
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他的内心远非如此平静。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思绪无法控制地飘回几个月前那场灾难性的选举——没有任何一方在选举人团中赢得多数,僵局最终被抛给了众议院。在社会党和美利坚至上党的双重威胁下,惊慌失措的建制派们做出了一个绝望的妥协:将得票仅列第三的奥尔森推上前台。
于是,弗洛伊德·奥尔森,这位曾以实干著称的明尼苏达州州长,成了这个国家最不受欢迎的总统。杰克·里德和休伊·朗异口同声地谴责这是“参议院的阴谋”;街头巷尾,民众质疑着他统治的合法性;而在推他上台的民主、共和两党内部,怀疑和抱怨的私语也从未停歇。
就连他这个站在总统身边的私人秘书,也并非总统亲自任命,而是那场政治扯皮后,各方为互相监视而勉强达成的“中立”选择。
威尔斯看着奥尔森眼下的阴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憔悴。党内的倾轧在消耗他,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在折磨他。这个男人像一头被困的受伤雄狮,尽管努力维持着威严,但喘息已显艰难。
这个男人,真的能驾驭这个正在失控的合众国吗? 理查德·威尔斯在心中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不过这也是两周前的事了。在亲眼目睹了这位新总统老练的办事手腕后,威尔斯多少放下心来。他抚平心中的杂念,一如既往地开始汇报日程,但今天刚开了个头,就被奥尔森打断了。
“等等,威尔斯,这些可以先放一放。”
“您有更优先的计划?”
“一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奥尔森略显犹豫地皱了皱眉,但神情很快变得坚定,“我想向杰克·里德递出一双‘天鹅绒手套’。”
“您是指……谈判?”威尔斯下意识地合上了记事本,“总统先生,请恕我直言,您这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冒险。您的……我们这边的许多人,都不会支持这个决定。”
“这话我在内阁已经听够了。”奥尔森轻笑着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自嘲,“但我别无选择。要想把合众国拖出泥潭,我们必须先结束这场让半个国家停摆的大罢工。”
威尔斯深吸一口气,想要继续劝阻,但对上奥尔森目光时,话却卡在了喉咙里。那个疲惫的男人眼神平静,眸子深处却有什么在寂静地燃烧。
“我明白你和他们的顾虑,威尔斯。但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明白了,总统先生。既然您已决定,我会立刻安排相关日程。”
“谢谢。不过之后,还有件事需要拜托你。”奥尔森双手交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希望你和副总统一同去西海岸,恢复他们对白宫的信心。”
“我?和副总统一起?”威尔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工农党在国会的席位太少了,而我们急需盟友。五大湖和南方已经失控,但西海岸的议员们或许还能争取。我信任副总统,但他毕竟是共和党的人。”奥尔森的解释冷静而清晰,“内阁中唯一的工农党同僚并不擅长政治斡旋。综合来看,你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需要超越党派利益的决心。”
“我明白了。”威尔斯郑重地点了点头。作为一名职业官僚,无论命令多么看似荒谬,他都会尽职执行。但这一次,他心中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必须完成这个任务。
“我会尽力说服西海岸的议员们。”
“谢谢你,威尔斯。我会在芝加哥好好和里德周旋,带一份双方都能接受的提案回来!”
“祝您一切顺利。”
“祝我们……都顺利。”
协助总统完成谈判的初期准备后,威尔斯与副总统一同飞往西海岸。工作出乎意料地顺利,那位共和党籍的副总统,对奥尔森的事业抱有超乎预期的敬意。在两人的默契配合下,他们成功争取到了一批关键议员的支持。
在此期间,威尔斯通过加密电报和偶尔的越洋电话,远远地追踪着芝加哥谈判的进程。
消息时好时坏,如同不稳定的心律。起初,得益于奥尔森在明尼苏达州推行进步政策的声誉,与里德的谈判似乎进展顺利。然而,当休伊·朗要求加入会谈时,局势陡然紧张。奥尔森为了保住与社会党的初步共识,冒险拒绝了朗,承诺后续会单独与美利坚至上党谈判。威尔斯在三千英里外读到这封电文时,手心沁出了冷汗。
随后几天,断断续续的消息拼凑出一个脆弱的希望:作为里德平息罢工的回报,奥尔森同意筹建一个由社会党主导的联邦社会福利体系;而社会党则放弃了在国会为工会代表预留席位的激进主张。持续数月的大罢工,终于显露出一丝和平解决的曙光——前提是,这份用巨大政治勇气换来的协议,能够闯过国会的鬼门关。威尔斯与副总统在西海岸争取到的支持,或许就是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决定命运之日来得太快。当奥尔森将提案递交国会时,威尔斯与副总统尚在归途。他最终是在旅馆的收音机里,听到了那场注定载入史册的表决结果。
广播里,现场记者的声音因激动而失真:休伊·朗与美利坚至上党的议员们怒吼着“叛徒!”,集体愤然离席。即便留在场内的人,也充满了不信任。执政联盟内的民主、共和两党,被奥尔森在协议中的“过度让步”所震惊,他们再次翻出总统在明尼苏达州的“社会主义前科”,质疑其动机。西海岸的支持杯水车薪,提案在排山倒海的反对声中惨败。
广播信号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切换,传来了杰克·里德冰冷而失望的声音,他宣布奥尔森的政府“腐败且功能失调”,其承诺已毫无意义。社会党议员随即集体退场,象征着最后一缕议会斗争的希望彻底破灭。
在即将靠岸的前一刻,这艘巨轮终究还是倾覆了。
威尔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每一步:是否该将更多精力用于安抚执政联盟?是否该对里德更强硬?是否当初该冒险让朗加入会谈?他暂时还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此刻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场弥合裂痕的伟大尝试彻底失败了,甚至在那深刻的创伤上,又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返回华盛顿,敲响了总统办公室的门。
一声含糊的应答后,他推门而入。窗帘紧闭,白日里的办公室昏暗如夜。奥尔森抱着一个威士忌酒瓶,醉醺醺地斜靠在沙发上,与散落的文件滚作一团。看到威尔斯,那个满脸胡茬、神色枯槁的男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威尔斯……很高兴还能见到你。”
“总统先生,您这是在折磨自己。”威尔斯迅速关上门,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责备。
“无所谓了……威尔斯,我失败了,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奥尔森下意识地举起酒瓶灌了一口,随即像虾米一样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惨白。
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威尔斯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忍。他小心地夺过酒瓶,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劝道:“是的,总统先生,但您已经竭尽全力了。”
待奥尔森的情绪稍稍平复,威尔斯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阳光如利剑般劈开由酒气和昏暗编织的帷幕,刺痛了沙发上那位沉醉者的眼睛。
“清醒些了吗,总统先生?”
“是的……谢谢您,威尔斯。”
“那么,”威尔斯弯下腰,开始一丝不苟地整理满地狼藉的文件,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坚定,“我们该考虑下一步计划了。”
他将一叠整理好的文件轻轻放在总统手边。
“谈判还没有完全结束,总统先生。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