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休伊·朗的被捕，联盟国“人人是国王”的梦想彻底宣告破灭。实力尚存的各州虽一度团结在巴顿将军的麾下继续抵抗，但失去了朗那近乎魔力的凝聚力，抵抗力量很快在联邦军的政治分化和军事打击下逐步瓦解。南方战役发起三个月后，这片古老土地上大规模、有组织的枪声，已基本沉寂。
在联盟国战败后，西线的太平洋国审时度势，在中部平原地区停止了推进，并和联邦政府达成了停火协议。与联盟国与联合工团不同，它们与联邦政府本就没有根本上的矛盾，如今，内战的天平已无可挽回地倾斜，通过谈判实现某种形式的“和平统一”，第一次显露出朦胧的可能。
哥伦比亚特区，乔治城，N街3027号。
雪茄的蓝色烟雾在吊灯柔和的光线下盘旋上升，如同此刻在座几位男人的心思。这里是加纳议员的私密宅邸，烟雾缭绕中，几位议员心照不宣地将话题引向了前几日的停火谈判。
“太平洋国那边透露了一些信息。”加纳率先捅破了窗户纸，“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在考虑和平回归的可能性。但前提是，华盛顿必须有一个他们能认可的、合法的民选政府。”
一位年轻些的议员身体前倾，语气急切：“这意味着……”
加纳立刻比出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用雪茄点了点桌面。
“加州的议员们认为，正是因为一位将军的刚愎自用，才激化了矛盾，将合众国推向了内战的深渊。他必须要为这场战争负责，最低限度……也得离开权力中心。”
室内一片死寂，议员们带着复杂的神色面面相觑。兰登被捕那夜的寒意，似乎再次从门缝中渗入。
“威廉的前车之鉴……”另一位议员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
加纳深吸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目光扫过众人：“此一时，彼一时。兰登面对的是内部清洗，但现在我们可是站在大义的旗帜下。整个国家，从士兵到平民，都厌倦了流血，如果倾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想必将军也会识时务地让出一步吧。”
“您打算怎么做？”
“把风放出去，通过几家可靠的报纸，将太平洋国的条件……有选择地披露出去。”
“这种程度的施压，真的能奏效吗？”
“至少能制造不小的压力，就算将军不肯完全放权，只要能像我们让渡部分权利就是巨大的胜利。我们需要的是开端，一个趋势。”
众人交换着眼神，权衡着风险与机遇。最终，沉默变成了默认。
随后几日，一股暗流在华盛顿的舆论场涌动。
几家颇具影响力的大报，几乎同时“独家披露”了停火备忘录的细节，长篇累牍地分析和平统一的光明前景。社论版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妥协的艺术”、“国家利益高于个人权位”、“是时候将舵轮交还给民选代表”之类的暗示。一场精心策划、意在逼宫的媒体攻势，已悄然展开。
数日后，委员会例行会议的气氛比往常更加滞重。长桌一侧，是以加纳为首的文官集团，表情肃穆；另一侧，是麦克阿瑟及其麾下几名高级将领，面色冷峻。因战功擢升少将的卢卡斯·米歇尔列席末座，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观察着这场没有炮火的交锋。
“将军，”加纳率先开口，脸上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带着忧国忧民色彩的凝重，“最近的舆论，想必您也注意到了。人民对和平的渴望，如同久旱盼甘霖。这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也带来了……抉择。”
麦克阿瑟背靠座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不出情绪：“舆论总是多变的，加纳议员。军人的职责是赢得战争，而赢得战争，有时需要忽略一些噪音。”
“但这不仅仅是噪音，将军。”加纳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恳切，“这是民意的体现。太平洋国方面提出的……呃，关于政治架构的讨论，虽然直接，但恰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一个由军人主导的政府，在法理上难以获得广泛承认，这会成为和平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所以，你的建议是？”麦克阿瑟的目光锐利起来，像鹰一样锁定加纳。
“不是建议，将军，这只是一份情愿”加纳推过一份文件，上面密布着签名，“这是国会两院许多同仁的联署。我们恳请您，为了合众国的最高利益，考虑在合适的时机，将部分权力——特别是涉及政治谈判与国内治理的权力——过渡给更具……广泛代表性的文官机构。这并非削弱，而是为了凝聚更大的力量，去夺取最终的、完整的胜利。”
“当时机成熟之时，救国委员会自然会将权力让渡给国会，但那也得等战争结束之后。”麦克阿瑟没有去碰那份请愿书，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猜忌将领是军事上的大忌，议员先生们，你们是否想过，自己的满腔热忱只是被太平洋国利用了呢？”
“将军，这份恳请与太平洋国无关。”加纳毫不退缩地对视着，“战争终将结束，国家终需回到常态。现在开始准备，是为了避免届时可能出现的……权力真空和动荡。”
麦克阿瑟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对面每一张脸，最后落回加纳身上。“我听到了你们的‘恳请’，也会认真‘考虑’。但请记住，先生们，最终的决定，必须基于怎么快速结束战争，这才是对合众国最好的抉择。”
“当然，结束战争是我们的共同目标。”加纳微微颔首，但眼神中没有退让，“我们期待您的决定。毕竟，时间……站在渴望和平的人民一边。”
会议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僵持中结束。双方都未得到明确的承诺，但那无声的压力，已如不断收紧的绞索，清晰地传递给了权力的中心。
加纳在他擅长的领域，似乎赢得了一次战术性的胜利。然而，他低估了对手在规则之外采取行动的决心，也高估了传统政治博弈在非常时期的效力。这场胜利的代价，将远超他的想象。
三天后的雨夜，麦克阿瑟的亲信们造访了马萨诸塞大道的高层公寓。
雨水冰冷地敲打着“骑士”机甲的外装甲。卢卡斯坐在驾驶舱内，看着外部传感器传回的、被雨幕模糊的街景。逮捕命令已经下达，名单上与加纳相关的名字一个不漏。
他的“骑士”迈着沉重的步伐，停在公寓楼入口。步兵小队迅速控制大堂，直扑顶层。
当加纳的公寓门被打开时，他正穿着睡袍，坐在壁炉旁阅读一份文件，仿佛早已在等待。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和随后走进的卢卡斯，他脸上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深切的、混合着失望和了然的神情。
“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手段还要直接。”加纳放下文件，缓缓站起身，对卢卡斯说，“我高估了将军对游戏规则的尊重，或者说，低估了他对权力的执着。”
卢卡斯展开逮捕令：“加纳议员，你被指控叛国及阴谋破坏国家安全。”
“叛国？”加纳轻笑一声，带着讽刺，“追求和平，遵循宪法程序，就是叛国？米歇尔将军，你是个军人，但你首先是个公民。想想看，当法律和宪法可以被一份随意罗织的罪名践踏时，你们今天为之战斗的这个‘合众国’，还剩下什么？”
他走向卢卡斯，无视身旁士兵警惕的枪口，声音压低，却带着穿透力：“休伊·朗在最后对我说，舞台变了，但斗争不会结束。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今天他可以用你来逮捕我，明天，当你、或者任何其他人成为他权力道路上的障碍时，你觉得你会比兰登，或者比我，下场更好吗？”
卢卡斯的表情在头盔下看不真切，但他握着逮捕令的手指微微收紧。
加纳看到了他细微的动摇，给出了最后一击：“他正在成为我们誓言反对的一切。而你，将军，你是他的剑，还是国家的盾？”
卢卡斯沉默了几秒，最终侧过身，对士兵做了一个手势。“带走。”
加纳没有再反抗，深深地看了卢卡斯一眼，那眼神复杂，有遗憾，有警告，甚至有一丝怜悯。他被士兵带离了公寓，消失在雨夜中。
逮捕任务完成后，卢卡斯径直前往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复命。这已是他第二次在深夜执行此类任务后造访此地，然而心境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沉重了许多。
“任务完成了，将军。”
“嗯。”麦克阿瑟背对着他，凝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净却异常寂静的城市，“你的心中……似乎存在着不小的迷茫。”
卢卡斯沉默着，这一次，他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持久，也更沉重。
麦克阿瑟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刻入皱纹的疲惫，这是卢卡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神情。“卢卡斯，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的声音沙哑，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在胜利触手可及的时刻，内部的不稳与猜忌，是足以葬送一切的努力。我只能如此。”
他走向卢卡斯，步伐不复往日的铿锵，声音低沉而压抑：“太平洋国抛出那样的条件，其根本目的就是从内部撕裂我们。加纳他们难道看不明白？不，他们看得太明白了，他们是想借这把刀，以和平之名行夺权之实！一旦我们示弱，太平洋国将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前线无数将士的鲜血与牺牲，都将变得毫无价值。”
“我们……必须要用这样的方式吗？”卢卡斯终于开口，声音因干涩而显得有些异样。
“这是最快速、最能杜绝后患的方式。非常时期，唯有行非常之法。”麦克阿瑟紧盯着卢卡斯的双眼，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我说服的坚定，“短暂的阵痛，是为了最终胜利的早日降临，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终结这场战争。我比任何人都憎恶此刻扮演的角色……但这是领导者必须独自咽下的苦果，必须承担的代价。”
“将军，战争结束之后，合众国会走向何方？”
“它会回到正轨，我保证。”麦克阿瑟重重地拍了拍卢卡斯的肩膀，力量透过军装传来，“待到和平真正降临，国家归于统一之时，我将亲手把一切权力交还给民选政府。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卢卡斯凝视着将军眼中那交织的疲惫、孤绝以及一丝残存的、令人不忍戳破的“真诚”。他内心的疑虑如同幽暗沼泽中的气泡，不断滋生、破裂、再滋生。然而，长久以来根植的忠诚、对早日终结战乱的深切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个男人复杂难言的情感羁绊，最终仍暂时占据了上风。
他避开了麦克阿瑟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微微垂首：“我明白了，将军。”
麦克阿瑟似乎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转身再次面向窗户。两人不再交谈，一同沉浸在这片黏稠的寂静之中，默然望向窗外。
办公室内死寂无声。黎明的曙光正艰难地撕裂铅灰色的云层，将微弱的光芒洒在下方沉睡的城市之上。没有熟悉的晨间鸟鸣，没有报童清脆的叫卖，也没有电台广播的喧嚣背景音。哥伦比亚特区，在一片令人心悸的、完全的缄默之中，迎来了它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