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联邦选举委员会最终计票结果，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阁下以绝对优势赢得本次大选，成功连任合众国总统。这是他第三次赢的选举。评论员指出，在麦克阿瑟总统的领导下，我国经济持续增长，社会秩序稳定，国际地位空前提高……”
卢卡斯伸手关掉了办公室的收音机。窗外，是1936年他未曾想象过的华盛顿——整洁、有序、沉默。自那场胜利阅兵至今，八年过去了。
这八年，合众国变化了很多。新的公路与工厂在曾经的战场上拔地而起，效率取代了争论，成为新的国家信条。
收音机里每天都播报着经济增长的数据和大型工程的竣工，报纸上充斥着对总统远见卓识的赞颂。繁荣是真实的，秩序也是真实的。只是，在这繁荣与秩序之下，一些别的东西悄然消失了。
国会成了通过决策的橡皮图章，不同的声音在“维护稳定团结”的大义下逐渐微弱。卢卡斯有时会翻阅旧报纸，上面关于选举辩论、政策攻讦的报道，读起来已像上個世纪的古老回响。他赢得了战争，守护了星条旗，但这个他为之奋战的合众国，似乎驶向了一条他无法辨认的航路。
一封镌刻着总统徽章的信函放在桌角，邀请他出席麦克阿瑟的生日宴会。
宴会当晚，白宫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卢卡斯是驾驶着机甲战术学校的训练用机甲来的，那台涂着教练徽记的钢铁巨人安静地停放在指定的庭院角落，并未引起过多注意——毕竟，在麦克阿瑟的宴会上出现在内战中力挽狂澜的战术机甲，本身就像一种不言自明的隐喻。
宾客如云，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的热情。穿着便衣的安保人员目光锐利，扫视着每一个人，包括卢卡斯。他们仔细检查了他的全身，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麦克阿瑟站在人群中心，接受着众人的祝贺。他比八年前更显苍老，但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除了锐利，更添了一层审视一切的疏离。
宴会进行到高潮，麦克阿瑟独自一人走上二楼面向庭院的小阳台，似乎想透透气，也似乎是想从这虚假的喧闹中暂时抽身。片刻后，卢卡斯也走了上去。
“将军。”卢卡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麦克阿瑟没有回头，依然俯瞰着夜幕下的庭院。“是米歇尔啊。我们多久没这样单独说话了？”
“八年了。现在想见您一面，很难。”
“位置不同了。”麦克阿瑟淡淡地说，“很多工作需要处理。”
“您变了很多，将军。”卢卡斯看着他的背影。
“但看到你几乎没什么变化，我很高兴。”
“毕竟学校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卢卡斯默默地俯瞰着下方。
“将军，即使是过生日，您的庭院里都站满了卫兵。”
“处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如此。”麦克阿瑟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推动了很多事情，也得罪了很多人。想要我命的人，能从华盛顿排到里士满。”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硬物，悄无声息地抵住了麦克阿瑟的后心。
麦克阿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没有惊慌，也没有转身。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足足数秒，他才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疲惫的语调开口。
“米歇尔，还有你吗？”
“……”
“他们搜了你的身。你怎么把武器带进来的？”
“武器藏在机甲的应急储物柜里。”卢卡斯的声音同样平静，“我用机甲的手臂把自己托上了二楼。我对下面的警卫说，这是为总统先生准备的……特别助兴节目。”
麦克阿瑟竟然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自嘲：“令人惊叹的战术想象力，米歇尔。你总是能带来惊喜。”他顿了顿，“而我，居然真的以为是哪个蠢货安排的节目。”
“那是因为您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自然不会去确认这种小事。”卢卡斯的语气里带着冰冷的讽刺。
“那么，现在你想得到什么，米歇尔？或者说，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卢卡斯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们最初的约定，不是这样的。战争结束了，权力应该回归它本来的位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限的连任，无处不在的管制。您曾向我保证过。”
麦克阿瑟缓缓转过身，无视了背后的枪口，直面卢卡斯。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深不可测。“最初的约定？卢卡斯，世界在变。当我们在这里进行内战时，欧洲的格局已经彻底颠覆。英法的工团主义者赢得了大战，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集团正隔海相望。他们的意识形态，对我们这样的国家是致命的威胁。松散的自由讨论无法应对这种挑战，我们必须在内部铁板一块，才能在外部的风暴中生存下去。”
他向前微微一步，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主义：“看看我们脚下！国家从未像现在这样统一、高效、强大！我承认，手段是严厉的，但这是必要的代价！为了合众国的生存与强大，我必须确保航向的正确，不能把舵轮交给会被风向影响的庸人！”
卢卡斯静静地听着。这番话，这些理由，他似乎在很多地方听过，在广播里，在报纸上，此刻又从眼前这个男人的口中说出。它们听起来如此正当，如此……必要。
他的心中闪过了一丝迷茫，眼中的世界仿佛在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
时间仿佛在卢卡斯脑中放缓了流速。
他想起明尼苏达州广阔的平原，童年时父亲指着星空告诉他，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迹。他想起1936年那个秋日，军官俱乐部里，那个叼着玉米烟斗的男人如何用话语点燃他心中的火焰。他想起哥伦比亚特区的雨夜，机甲踏过湿滑的街道；想起匹兹堡燃烧的钢铁洪流；想起登陆路易斯安那时咸涩的海风；想起内华达山脉上空刺骨的寒冷。他想起胜利阅兵时的茫然，想起乡间别墅的宁静，想起担任校长后，在日复一日的教学中，试图厘清自己究竟为何而战的徒劳。
一个个片段，一张张面孔，汉森，布伦南，奥尔森，里德，朗……他们的理想、热血、挣扎与死亡，最终都化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口中“必要代价”的注脚。
所有的迷茫、痛苦与挣扎，在这一刻的回忆中沉淀、澄清。他终于明白了，他守护的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种绝对正确的秩序，而是那个允许星星拥有各自轨迹的、可能性的空间本身。
薄薄的雾霭最终散去了，此刻，他充满了决心。
麦克阿瑟看着他眼中神色的变化，那从挣扎到最终一片冰冷的清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再试图说服，只是静静地站着，恢复了昔日将军的威严与沉稳，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卢卡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八年的重量一并呼出。
“为了合众国。”他轻声说，不知是在对麦克阿瑟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细微的声响掠过，但马上便被楼下的欢声笑雨所吞没了。
夜色深沉，星河无声。
远方，华盛顿纪念碑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星空。城市的灯火勾勒出首都庄严的轮廓，它依然宏伟、有序，仿佛什么也未曾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