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常先生要走了,这是我今晚听他和老班主讲的。
常先生来的时间不久,平时话不多。不像江大哥是我们戏班子的门面招牌,也不像老班主那样,是我们的主心骨,台柱子。
但他这几个月来随我们东奔西跑,靠着他手上一直没停过的算盘珠子,我们这上上下下十几号人,还真不用像以前那样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我不愿让他走。
一如我半个月前不愿意让琴师刘师傅走。
常先生说,自己儿子在云城那边经商,现在那里兵荒马乱,他放心不下,想去看看,这我懂。
刘师傅的发妻在武阳县,每天织布浣纱,拉扯着一个两岁的儿子。
现在仗一打起来,我们整个戏班子跟着云城那边过来的人一起,无头苍蝇一样地往西边跑,多少日子没开过张了。刘师傅心里惦念着妻儿,想回去,这我也懂。
可我不懂的是,这个看着我长大的戏班子,明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回怎么就跟朝阳下荷叶上的露珠一样,越跑越小了呢?
前几天,有个逃难的人在我们这讨了一口水,他跟我们说,大安朝那边这次是铁了心要吞下溦水以东这一整片沃野,要是不想当铁蹄下的冤魂,就赶紧撒丫子跑。
唉……
听着常先生拖沓的脚步声缓缓远去,我借着月光,推开了老班主的房门。
房间的桌上有一摞厚厚的账本,想来是常先生留下的,老班主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页页确认着。
“爹。”我轻声唤了一声。
“慎微啊,”见到是我,老班主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挤出一个笑容,“有什么事吗?”
“常先生他……”
“哦,老常他记挂自己儿子,去看看,不久就回来。”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爹,我不是小孩子了,您别骗我。”
“好好好,我们慎微是大姑娘了。”老班主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不过还是化不开忧愁的底色。
“这些……我也可以帮您的。”我指着桌上的账本。
老班主笑了笑,“那可不行,你白天练唱词,练身段,哪个是轻松的活?再说了,你会算数吗?”
我一时无言。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被老班主捡到,打那时起,整个戏班子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要我念书识字,唱唱戏文都可以,不过谈到算数管账,确实颇有些为难。
念及此,我不再争辩,轻轻走到他身后,帮他按摩肩胛。
“爹,您说,咱这戏班子撑得过这一次吗?”
“我也不知道,”老班主略显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面前跃动的火苗,拨了拨灯芯。
“不过丫头啊,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我老家伙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们饿着。”
我没说话,继续手上的动作,吸了吸鼻子。
“慎微,不早了,”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去歇息吧。”
“爹,那您呢?”
“我对完这一本就歇息,丫头别担心。”
回到自己房间,我心里沉甸甸的,躺在床上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索性坐直了身子,望着天上的月亮。
隔壁老班主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混着长吁短叹,在窗户纸上映出人影,跳动的火光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