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诺港口镇的苏醒,总是伴随着两种声音。
第一种,来自小镇后方山巅哨塔的钟声。声音悠长沉闷,带着一丝金属的锈蚀感,它宣告着黎明的到来,也意味着守护小镇一夜的民兵可以稍作休息,而那扇厚重的木质栅门将缓缓开启,迎接或许会来的旅人,也警惕着可能存在的危险。
第二种,则来自小镇中心广场方向,富有节奏的铁锤敲击声。那是老铁匠赫菲斯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这声音比钟声更贴近镇民的生活,沉稳、有力,仿佛镇子坚实的心跳。
在这交织的声响中,小镇的普通少年悠一睁开了眼。木屋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旧书卷的气息。这里是辉夜剑道馆,也是他和义姐艾琳娜的家。
他推开卧室的房门,木质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道馆中央光洁的木地板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晨光中舞动。艾琳娜·辉夜,他的姐姐,手持一柄木刀,进行着每日不辍的晨练。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每一次挥劈、突刺都带着清晰的破风声,齐肩的淡紫色长发随着身形微微飘动,眼神专注而清澈。
看到悠一出来,艾琳娜立刻收势,声音清脆地喊道:“啊,弟弟君,你醒啦!”
悠一无奈地揉了揉眼睛:“姐,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悠一就好……”这个“弟弟君”的称呼,从他记事起就没变过,尤其是在有外人的场合,总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艾琳娜闻言,嘴角立刻向下弯,那双明亮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混合着委屈和不解的眼神望着他,嘴唇轻轻抿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真的……不能叫‘弟弟君’吗?”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这是姐姐唯一的、特别的称呼啊……”
面对这招百试百灵的“真的不能说‘弟弟’吗?光线”,悠一再次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随你高兴吧。”
“嘿嘿,就知道弟弟君最好了!”艾琳娜瞬间雨过天晴,笑容灿烂地小跑过来,亲昵地推着悠一的肩膀往厨房走,“早餐快好了哦!今天是黑麦面包和煎腌肉,还有姐姐特制的香草汤,肯定很美味!”
早餐后,艾琳娜换上一身素雅的连身长裙,外罩一件便于活动的短衫,准备前往镇公所。作为镇上少数有威望且识字的人,她常常协助汉斯镇长处理文书和调解纠纷。
“弟弟君,今天要和汉斯镇长商量入冬前物资储备的事,还要调解磨坊主和农夫的小争执。”艾琳娜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道馆的打扫和上午的基础练习,就交给你了哦。要像真正的‘正义的魔法使’的弟子一样努力!”她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鼓励悠一。
“知道了,姐。”悠一点头。他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敬佩。艾琳娜总能以她的耐心和公正,让争执双方心服口服。镇上的人都说,辉夜家的女儿,有着一颗真正为他人着想的“骑士之心”
练习和打扫结束后,悠一按照约定,前往赫菲斯的铁匠铺帮忙。铺子里热气扑面,赫菲斯大叔正挥汗如雨地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胳膊上的肌肉虬结。
“悠一,来得正好。”赫菲斯头也不抬,声音洪亮,“和卡尔一起去仓库,把昨天矿工队运来的铁矿石分拣一下。优质的放左边,普通的放右边。动作快点,帝国的那群黑鹫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来边境找茬,我们得多备些箭镞。”
“帝国?”悠一边帮忙边问。他虽然知道王国不太平,但对细节了解不深。
赫菲斯的学徒,跟悠一同龄的卡尔,一边费力地搬起一筐矿石,一边压低声音:“就是东边那个瓦莱利安国啊!听说他们的士兵都穿着猩红罩袍的盔甲,凶得很。老国王……唉,就是‘血棘花之乱’后,他们就像闻到味的狼,一直在边境骚扰。”
赫菲斯停下锤打,用粗毛巾擦了把汗,神色凝重:“世道就是这样啊。咱们索菲亚,自古以山为屏,以狮心为荣。但自从老国王遇害,王都那边乱成一团,各地领主有的自立,有的观望。我们这些边境小镇,就成了第一道防线。”他拿起一把刚磨好的长剑,“这世道,能靠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剑了。”
完成工作后,悠一和卡尔在略显冷清的市集逛了逛。行商最近变少了,随行护卫脸上带着警惕。村民们交换着粮食和手工艺品,话题总离不开日渐高涨的物价和边境的紧张气氛。
傍晚,悠一来到小镇边缘的图书馆。这里比镇里其他屋子更安静肃穆。镇长汉斯注重知识,即使生活艰难也维持着这里。悠一的任务是帮忙整理新到的一批旧书。
图书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悠一在管理员指引下,抱着书走上二楼一间休息室。他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黑暗。窗外,夜幕已完全降临。
他正准备开始工作,一个平静而略带清冷的声音从书架深处传来:
“《阿德剌斯忒亚风物志》……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涉及古代帝国的书。”
悠一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那是位年轻女性,穿着朴素的深色旅行长袍,料子却看得出原本的精致。她有一头罕见的、如月光织就的银发,用简单发带束起,面容苍白美丽,一双蓝眸如同冬夜寒星,深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即使衣着朴素,也掩不住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疏离感。
“你是?”悠一警惕地问,镇上很少见这样的陌生人。
“我叫艾黛,”女子微微颔首,语气礼貌却保持距离,“一个四处漂泊的学者。汉斯镇长允许我在此查阅资料。你是?”
“悠一。我来帮忙整理书籍。”悠一放松了些,镇长确实提过有位学者暂住。
艾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书堆:“这些书……或许记载着被遗忘的历史。”她走到窗边,望着漆黑夜空,沉默片刻,“比如,瓦莱利安帝国为何对某些失落的技艺如此痴迷。”
悠一心中一动,白天赫菲斯大叔的话犹在耳边。他忍不住问:“艾黛小姐,你对帝国很了解?”
艾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声说:“了解谈不上。但我知道,为了追求力量,他们可以进行任何…黑暗的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他们忘记了,力量本该用于守护,而非征服。”
谈话没有继续深入。艾黛似乎不愿多言,很快便重新隐入书架阴影中,继续她的研究。悠一也埋头整理书籍,但心中已对这个神秘的学者充满了好奇。
夜幕低垂,悠一回到道场。艾琳娜已经回来了,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香味从锅中飘出。
“我回来啦,姐。”
“欢迎回来,弟弟君!今天顺利吗?”艾琳娜回过头,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
这是姐弟俩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光。艾琳娜系着围裙,熟练地切着野菜和昨天猎户送来的新鲜兔肉,准备炖一锅热腾腾的汤。悠一则负责照看炉火和摆放碗筷
“弟弟君,今天汉斯镇长说,边境的巡逻队发现了更多帝国斥候活动的痕迹。”艾琳娜一边忙碌,一边语气有些担忧地说,“而且,关于那个‘谛逻斯教团’的邪说,好像也在一些偏僻的村落里流传开了。说什么‘回归深渊才能获得永恒平静’……真是可怕的思想。”
悠一添了一根柴火,火光映照着他沉思的脸。“姐,如果我们如果真的面对帝国或者那些邪教徒,我们该怎么办?”
艾琳娜停下手中的刀,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悠一:“我们要去战斗,弟弟君。”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就像长辈们曾经守护我们一样,用我们的剑,还有…姐姐的‘魔法’!”说到最后,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俏皮地眨了眨眼,冲淡了略显沉重的气氛。
晚餐时,艾琳娜聊起了白天的调解和听到的传闻。“弟弟君,听说王都那边的剧团,最近在排演一出新的时代剧,讲的是古代‘白鹰骑士’守护落难公主的故事呢!好想看啊……”她双手托腮,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对这类充满侠义与浪漫的故事毫无抵抗力
悠一看着姐姐孩子气的一面,嘴角上扬。这就是艾琳娜·辉夜,萨瓦诺受人尊敬的剑道馆主,同时也是一个会为故事落泪、情感丰富的姐姐。她自称“正义的魔法使”,并坚信这份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微薄魔女血统,是为了守护他人而存在。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围坐在温暖的炉火边,享用着美味的炖汤和面包。也许是雨夜的气氛使然,艾琳娜忽然心血来潮:“想不想听姐姐最近听到的一个故事?据说是在北境流传很广的……”
悠一有种不祥的预感,通常姐姐用这种神秘兮兮的语气开头,多半是……
“是关于‘无头骑士’的传说哦!”艾琳娜压低声音,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故事说的是一个在暴风雪中迷失的骑士,他的头颅被狼群叼走,从此每到雨夜,就会骑着幽灵战马,在荒野上游荡,寻找自己丢失的头颅……
艾琳娜讲得十分投入,表情丰富,手势夸张。然而,随着故事推进,尤其是讲到无头骑士在窗外徘徊的脚步声时,她自己的脸色先开始发白,声音也开始发抖。
“……然、然后,据说他会用空洞的脖子,贴在窗户上,往里……啊啊啊!”讲到最关键处,窗外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短暂照亮了窗棂的影子,看起来宛如一个扭曲的人形。艾琳娜自己先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手里的勺子都差点掉进汤里。她猛地抱住悠一的胳膊,身体微微颤抖。
“姐……是你自己在讲啊。”悠一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感觉既好笑又心疼。这个自称“正义的魔法使”、剑术高超的姐姐,唯独对鬼怪故事毫无抵抗力,每次讲到最后都会把自己吓到。
“可、可是……真的很可怕嘛!”艾琳娜抬起头,眼角居然真的泛起了泪花,不知道是被故事吓的,还是被自己的反应委屈的,“弟弟君不会觉得可怕吗?”
悠一看着姐姐泪眼汪汪的样子,只好违心地说:“……有一点吧。”
夜深了,道场的灯火熄灭了。萨瓦诺沉入梦乡,只有哨塔上的火把还在夜色中孤独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