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奢望他人总能洞悉我们的情绪,沉默并非换取帮助的灵丹妙药。
若需援助,应明确而直接地表达需求。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坐在书店前台,刚看完一本书,我在书背后的名人留言处发现了这句话。
我似乎曾经在心理学杂志或者其他什么作品里看到过,印象不是很清晰,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
我并不喜欢这句话,但也不能说讨厌,毕竟它刚好对我只适用一半。
因为,对于他人,我能轻易的达到这份奢望。
简单来讲,我能知晓他人心中所想。类似于许多科幻、奇幻题材作品里的「读心术」。
只要我集中精神对身边的某人产生了「想要知道他的内心想法」的念头,我就能在瞬间获悉对方的心中所想。
听上去能够自由控制能力的发动,好像很方便。对于现在的我来讲确实如此,但是在尚且不了解自身对其他正常人类来说属于异类的时期,我既没有这么强的自制力,也不懂得隐藏它。
所以我得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教会了我隐藏这份能力的必要。
我的父母很正常,或者说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这没什么不好,他们没有什么特殊事迹,不从事高端或者低劣的工作,对自己的孩子十分爱护……虽然在那些孩子之中不包括我。
我对记事时的事至今都记忆犹新。
仅仅是出于孩童想学习父母的本能,我读取了刚到家的父亲的心声。
“这个借口绝对不会露出破绽……”
内心的想法也是由语言组成的,而且更加直观,带有个人的情感色彩,学习起来并不复杂。我结结巴巴地将假装应酬晚归,实则出去和老同学喝酒聚会的父亲的心声读了出来。
他们没有像普通的父母那样,为听到自己孩子所说出的第一句话感到喜悦,而是用一种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刚才是小兑在讲话吗?”
我不懂话语的意思,再次将他们内心共同产生的疑问读了出来。
这次他们的眼神不再惊讶,而是变为了无措中包含着怪异的陌生与审视。
父母变成这副样子,当时身为孩童的我理所应当感到了不安,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隐约感觉和说的话有关,所以我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随着我的沉默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不断的腐蚀信任的根基。
我的父母伪装得很好,恢复像往常一样关爱我的模样,加上年幼的我不明事理,在不经意间就被试探出能够读心的能力。
从那天起,父母便默默疏离了我,自然得就像双亲与逐渐长大的孩子产生应有的隔阂一样。
不同的是,我这边只花了短短数月就走完了本该十年左右的进程。
拜这个能力所赐,即使他们不说我也知道原因。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内心是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地,将内心装饰成友善和美丽的样子展示给外人,将肮脏与背德的部分掩埋在最深处,这也是世人最普遍的做法。
而我能够轻易入侵这个领地,挖掘出令他人难堪的秘密,这种行为显然僭越了人与人之间名为距离感的那条界线,父母也是因此才会远离我。他们觉得,精神上的毫无遮拦比肉体上的衣不蔽体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我无法理解这种感受,但似乎很公平。
就像我不理解没有读心能力的人为何没法意识到自己的残缺一样,我的父母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去窥探他人的心灵。
明明之前也有过要下定决心肩负起父母的责任的时候,结果在妄图尝试与我交流时,不仅没办法维持平常心,甚至还会有那样……
唉,真可怜……没法读心的人一旦产生怀疑,就会无法避免的揣测他人。
当然,这其中有个相当大的误会。
我的能力并没有强到足够挖掘人的内心深处,充其量只能获悉人当下的心思。如果面对陌生人,不知道我能读心的情况下,也不会暴露自己的秘密,反之,知情或是心中有愧的人,越是害怕被知道,越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最想隐藏的部分,反而容易被我获悉。
跟「不要去想某件事物」的实验是一个道理。
父母在面对我时,由于害怕想法被我知道,脑海中会不断浮现出许多见不得人的负面念头。也就是说,这令他们逃避与我交流的真正原因——正是他们自己造就的。
在我童年的回忆中,不存在任何与家人欢庆和温馨的经历,我像一个幽灵般活在那栋熟悉的建筑里。
包括弟弟妹妹出生之后也是如此,他们有产生过「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漠视姐姐」之类的疑问,虽然父母没有解释,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们也学会了那如同传承般的漠视。
所以,我不喜欢我的家人。
父母从未亏待过我,让我吃饱穿暖,供我去上学,虽然逃避和我的交流,但为我买了许多书籍解闷,尽到了他们作为父母最基本的责任。
即便他们也不喜欢我。
所以同样的,我也不讨厌他们。
大学毕业之后,我离开了熟悉的住所和城市,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乡镇,在一家书店作为营业员生活着。
店长是一名和蔼又“过于健谈”的老人。
他那总穿着高腰裤和条纹衬衫以及千鸟格马甲的风格总让我想起某个知名侦探。
空闲的时候,他常常会跟我聊起自己以前当兵上战场时的凶险事迹,有人卖旧书或者买书时他都会提问一些富有奇怪哲理的高深问题让对方回答,根据回答是否让自己满意,会适当优惠价格或者赠一本卖不出去的书。
外人看上去是一位看透世间的深沉老人,不过,由于读心的缘故,我知道他只是单纯的喜欢显摆。
他当过兵,但没打过仗,作为谈资的战场经历,也是从年纪更大的军人那里听到的。
那些奇怪的哲理是他从名著上摘录修改而来,他自己其实也是一知半解,拿出去考验别人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学问。
“他是一名很有趣的店长。”我这样想到。
在这片远离我家乡的土地,我第一次产生了对于他人从未有过的兴趣。
读人和读书很像,都是先把最表面的部分了解完后再逐步深入,在伏笔以及情节发展的铺垫下,才能具备领略结尾反转或者升华的资格。
如果一开始就翻开书本的结尾,失兴就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尽管在这里我依旧没结识什么朋友,不过面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还是能用读心为自己找些乐趣的。
读取对方的心思之前,我会按照以往的经验进行推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在观察中逐步修正答案,最后才会以读心进行核验。
大部分情况下,我会猜对那些相对坦率和单纯的人,偶尔,我会因为一些表里不一或者过分统一的家伙而猜错。
例如每天早上六点经过书店门口时精神十足,一旦过了11点就困乏不已满脑子想着找机会回去午睡,为了应付居民表面上还是得强打起精神的巡警先生。
整天一副阴郁得像是被全班霸凌的神色,心里却不停提防邪恶组织偷袭,以及身体里黑暗力量暴走的中二小学生。他也算是店长最忠实的粉丝。
终身不婚,逢人就装出潇洒模样大谈人生经验,却在某个盯着天花板或者地板纹路的瞬间发愣,深深体会到被孤独挫败的中年大叔……
这些家伙都为我带来了十足的乐趣。
不过,猜完之后就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我一直都期待着外地人的到来,他们的内心往往都会存在对当地建筑、风气以及人文等等的点评,比起单纯推测内心会更让我有与他人进行了交流的实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想着与他人正常交流,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进行这种另类且病态的「社交」。
如果不是「那家伙」的出现,上述所说才会成为现实。
秋天快要与冬天交接的日子,镇上新开了家牙医诊所,就在街区末尾处靠近公路的地方,来者是位年轻的医生。
虽说来的时候有些奇怪,但我实在没法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什么疑点。
他看上去很年轻,有着一头梳理整齐的黑短发,清爽的五官以及算得上标致的身材。
刚来的时候,因为没有生意,他净是在街上闲逛,跟其他商家聊天的同时了解当地的情况,顺便挨个发名片。
后来不知怎的,他的生意莫名其妙好了起来,诊所的灯光从白天亮到了夜里。
由于忙碌,处于商业街另一端包括书店在内数家余下的店铺他都一直未来拜访过。
三周后,正当我以为这里已经被忽略时,他却推开了书店的门。
19点27分
“欢迎光临。”面对新客,店长让我尽量热情迎接以留下好印象。
“晚上好。”
十分少见,有顾客会对店员的接待用语回话。
他说着一边收起自己的雨伞,一边把被水洼弄湿的鞋底在地毯上刮蹭干净——雨刚停没多久。
花费了半分钟不到,似乎是确认了自己并不会在书店的地板上留下水渍,他才将雨伞放到伞架上,向我所在的前台走来。
“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片。”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把名片双手递送给我。
接过名片,我看向上面最醒目的文字。
侯未济
自此,我开始对他的观察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