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我仍能想起她带我去看那辆废弃公交车的黄昏。
夕阳的暖光透过破了大洞的车窗倾泻进来,铺在写着“炒菜烧烤”的破旧白底红字木牌上。被改造成餐凳的座椅东倒西歪,车厢地面上满是落叶和积水,而她则站在车头处张开双臂转着圈,微笑着对我说:
“看,我就是把他埋在这里了。”
——————————————————————
故事该从这个黄昏再往前推几年说起。
北方的夏天,其实也并不怎么令人愉悦。虽然晚上十分凉爽,但中午该热还是会很热。
现在我的衣服上应该全是汗了吧,但我完全顾不上这些,只顾着埋头一路狂奔,包里笔记本电脑的充电线随着我的步伐发出鼓掌一般哗啦啦的响声,好像在嘲讽着我的狼狈。
是的,我已经迟到半小时了。
我本不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又因为在外地上大学脱离父母管控,期末考试还刚刚结束,自然在娱乐上就比较放飞自我。昨天——哦不,今天凌晨——更是打游戏打到两点多,毫无意外的,早上又起晚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略带埋怨地向旁边和我一起跑着的人问道。
“哈啊,哈啊——你当我,是你爹啊,还得,叫……叫你起床……”
他一边大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笑道。他的声音倒是很符合外表,是那种在男生中算声调很高很轻柔的嗓音。
“你有病啊?你起得来你倒是自己先去啊?”
我的体力倒是还跟得上,和他拌嘴并不需要大喘气。
“你不是,要跟我去……我不等你,能……能行吗?”
虽然他说着好像责备的话,但脸上却仍然挂着那种标志性的微笑。这是我的室友陶冉,是一个四肢颀长,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而瘦弱,有着一头深棕色的天然卷发的男生,性格倒是很大大咧咧,这就是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但实际上,从很多细节上可以感觉到,他实际上好像没有看上去以及口癖上体现的那么大大咧咧。比如,我刚开学的时候随口说的自己爱吃桃子,他过了两个月居然还能记得。
我自认为我们的关系还不错,虽然在他一米八的大个子面前,我这个勉强够到一米七的家伙显得就像个小土豆,这总是使我感觉到有一点自卑。但只要看到他那阳光中带着点克制和隐忍的笑容,我就完全嫉妒不起来了。
“算了,别跑了。”
我说着停下了脚步,一把拽住他的手,他好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我连忙松手,为自己又一次忘记他不太喜欢别人碰他这一点而感到歉疚。
诶?明明才相处了两个学期,我居然已经对他这么熟悉了吗?说不定我跟他有成为铁哥们的潜质啊。
“看你也跑不动了,我叫个车吧。”
说着我便拿出手机准备叫车,陶冉先是试图举手打断我,但又把手放了下去,他应该是真的跑不动了。这么高的个子体力居然这么差吗,这家伙……
“行,一会,我给你,给你转……”
他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所以才会同意我叫车的吧。毕竟我们大学位置太偏僻,跑了这么久现在离地铁站也还有大概两公里,天又这么热,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累,更何况还是因为我导致的迟到,干脆就不要挤地铁了,打车直接到目的地吧。
“对不起,耽误了你的活动。”
我十分诚恳地道歉。
“爹等儿子起床,不是……不是很正常吗,你应该,管我叫,慈父。”
他即便还没缓过气来,也要强行这样和我打趣,就那么喜欢认儿子吗?算了,现在就不跟他计较了。
“你先喘口气,我已经叫到车了,不用急了。”
我们今天原定要去一家专门卖爬行动物的店,是陶冉爬宠圈里的熟人新开的,对方邀请他去一起庆祝开业大吉。我因为对这些动物还挺感兴趣,就想着跟他一起去了解一下,结果就耽误了人家的正事。
“哈——我缺乏运动啊。”
脸上露出苦笑,扶着膝盖缓缓直起腰的陶冉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年轻男孩,他这得是有多缺乏运动才会体力这么差啊?
“你太瘦了兄弟,你得多吃点肉,跟我学学。”
他的笑容和动作都凝固了十分不易察觉的一瞬,随后便恢复了自然的神态和标志性的笑容。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能吃啊。”
他这是怎么回事?从刚开学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他好像哪里都挺正常的,就是偶尔听到我说话就会这样愣一下,我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这样想着,手机传来振动,我叫的车已经到了。
算了,想那么多干啥?我得意忘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完全忘记了刚刚还记得的他不愿意被人碰的事实,豪爽地说道:
“没事,晚上我请你吃烤肉,都哥们!”
结果他的身体又是一次诡异的停顿,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因为我的触碰而发抖。我什么时候练成葵花点穴手了?
“儿子终于知道孝敬你爹了?”
他也学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只有一边嘴角上扬的僵硬笑容,嘴上倒是一点不饶人。
————————————————————
从店里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陶冉很兴奋地给我讲解科普了一大堆,我也算是感受到了爬行动物的可爱之处,摸了个爽。接下来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走啊,请你吃烤肉去?”
这次他倒是没有突然僵住,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走呗,我都快饿死了。”
我便带他来到了我最常去的平价自助烤肉店,48块钱一位,相当实惠。他好像看起来也很开心,拿了很多肉烤了起来。等待肉烤熟的间隙,我便趁机问道:
“那个,陶哥啊,你有啥特别不喜欢的事吗?”
都是室友,我自然很想照顾他的情绪,不想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言而得罪到别人。所以他偶尔会在听到我说话时莫名其妙的僵住自然是让我非常在意——
——这次也一样。
他的这种眼神就仿佛看到了千年之前一样,有种陷入回忆之中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整个人就像时间停滞了一秒,但随后就会立刻恢复正常。我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啊?
有时候真的有点讨厌感知过分敏感的自己。从小我就有感觉到我观察别人的微表情的能力好像强的可怕,这种程度的细节一般人应该根本看不出来吧?
“啊,哈哈,我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
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好像心情很不好了?
“总会有不是很喜欢的东西吧,不过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这下给我都弄的有点不爽了。我真的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任何问题,我非常讨厌这种莫名其妙得罪人,被得罪的人还不跟我明说的情况。
“害,不是,其实吧……”
他绝对是有什么话想说!
“陶哥啊,我是真心把你当哥们的,但是我总觉得好像有时候我说话让你不高兴了,你要是也把我当哥们你就跟我直说,别憋着,好不?”
炭火猛烈地炙烤着本就很薄的肉片,马力全开的吸烟机抽走了大部分激起的油烟,但还是有一缕逃脱,隔在中间,让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脸。
“………………………………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就只挤出了这三个字。
你平时不是挺能认儿子的吗?这种时候道歉个锤子啊!
“有话直说行吗?怎么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我又不是看不出来你不高兴。”
我终于是真的有点来气了。
“害,真没事,真没事,我没不高兴……”
啊?他说什么,怎么感觉好像要哭了?这家伙居然也会哭?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先吃饭先吃饭……”
我连忙把即将烤糊的肉全都夹到他的碗里,又放了一些生肉到炉子上。然而他却死死盯着我,目光完全没有放在烤肉上,我可以明显看到有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我非常不擅长应对人哭,而这一个学期的室友相处经历中我也从未见到他哭过,我到底是怎么惹他不开心了?
“没事没事,真没事,我能有啥事啊。你赶紧吃啊,你不饿吗?”
他看似死死地盯着我,其实目中无神,视线焦点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感觉就像是为了掩饰慌张而刻意把瞳孔对准我的方向而已,实际上思绪还留在千年之前。随后他便低下头去,一边笑一边把烤肉往嘴里塞,连蘸料都没蘸。
“嗯,这个好吃。”
好吃个锤子,都快烤糊了!
算了,既然他是这个态度,那我也没什么办法,我给了他指出我出言不当的机会他把握不住,那就不要怪我冒犯他了。反正暑假到了,明天我就要回家,有什么事下学期再说吧。
“哎,叶平啊,你上次说的那个游戏叫什么来着?”
他试着转移话题,我也乐得摆脱刚才凝重的气氛,接过话茬和他聊起游戏来。
当晚回到宿舍,我从在外面租房子的室友的空床位上取下行李箱,收拾起行李。我们这里原本应该是四人寝,但有一位室友自己在外租房子,只是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放在宿舍偶尔来取,还有一位是建筑系的研究生学长,忙的要死,直接在工作室里架了张床,回宿舍只是洗澡,所以基本上可以说这宿舍只有我和陶冉两个人。
“诶,陶冉,你明天不回家吗?”
已经放暑假了,但是看他好像完全没有收拾行李的意思。
“哦,没事,我家离得近,过两天再走。”
这次他倒是没有愣一下,而是十分流畅地回答道。
“那我就不帮你收拾啦,假期愉快。”
说完,我便脱的只剩个裤衩子,拿起洗漱盆走进浴室。头发里吸的全是烤肉的油烟,我必须得好好洗干净才行。这同时也能让浴室先变得暖和起来,一会陶冉去洗澡也会更方便一些,毕竟我不像他那样弱鸡,洗个澡都能给自己弄感冒。
热水冲刷下,我终于又有余裕思考困扰了我一整天的问题。我开始复盘每次陶冉出现那种发愣现象之前我说的话,并从中寻找共同点。毫无疑问的彻底失败,我完全无法从这些非常正常的日常交流中提取出任何共同点。
所以我又开始一边冲洗着头上的洗发水泡沫,一边复盘起那些我说完了他也不会愣住的话,试图找出二者之间的不同。
而最终,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之后,我得到了一个令我哭笑不得的答案。
让他愣住的,也许是我对他的“称呼”。我叫他“陶哥”的时候他就会愣住,而叫他全名时就不会。
开什么玩笑,哪有讨厌别人尊称自己的?我也没对他用过侮辱性称呼啊,这小子不会是真想让我叫他爹吧?还是说我比他大几个月还管他叫哥他觉得被我叫老了?
我突然感觉好像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室友了。
洗完澡,我只在腰上缠了个浴巾就出来,陶冉正用电脑玩着我之前安利过他,同样也是我们刚刚在烤肉店聊过的游戏《魂源祝福》,我并不看好,因为这款游戏难度实在太高,我之前的安利基本都以失败告终,我觉得他大概也是浅尝辄止就不会再玩了吧。
他看到我出来,在游戏里找了个安全的角落躲着,然后转过身来问道:
“叶平啊,你打算啥时候返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自己想什么时候回来,只能直接作答。
“在家待够了就回来呗。”
“好,那一路平安呀。”
说完,他就站起来走进浴室里去了。这家伙有个怪癖,洗澡的时候要穿着衣服进去,洗完了也是穿衣服出来,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害羞,反正都是大老爷们,有啥可怕的,穿衣服进浴室多麻烦啊?
“哦对了,我打那个神父死太多次没血瓶了,你帮我去刷点呗?”
他从浴室探出头来坏笑着对我说道。这小子,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我于是坐在他的位子上熟练地拿起手柄,开始刷起必掉血瓶的亲爱的砖哥来。
我一直觉得他周围以及他座位上总有一股很特殊的香味,也许是来自他放在浴室里的那瓶写满了法语的奇怪洗发水吧。我现在坐在他的座位上又被这种香气包围了,每次感受到这个气息都会莫名其妙的放松,只能说洗发水这玩意也是一分钱一分货,我用的楼下超市十块钱一瓶的可没有这种功效。
给他刷了几十个血瓶,他也从浴室里出来了。水蒸气带出了洗护产品的香气,好像跟我刚才想到的并不相同。不过管他呢,好闻就行。
“刷多少了儿子?”
他又回到了平时的那种有点欠揍的状态,还挺让人放心的。
“五十四个,这你要是再打不过神父我可要笑话你了。”
我说着起身往上铺爬,明早还要赶火车,我可不想昏昏沉沉地在火车上睡觉。
“明天再打,这样打不过你也看不到,哈哈。”
没想到他直接退了游戏关了电脑,他平时这个时间根本不会睡,我知道他是怕打扰我睡觉,只不过是在嘴硬而已。
在心中感谢过他一遍之后,我盖上了被子,陶冉十分贴心地把灯关上也上了床,折腾了一天累的不行的我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
大学的暑假,比起中学时而言,已经失去了大多乐趣。曾经只有放假才能摸到的电脑如今也没那么稀罕了,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猛玩疯玩的气氛也已经消退,现在的暑假更多只是当做回家陪陪爸妈。第二个没有假期作业的暑假就这样平常地过去,直到我收到了成绩单的电子邮件——
所有其他科目都通过了,但唯独有一门不及格。
而这门不及格的科目是,体育。
这实际上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学校的体育课分为很多个不同的项目,是要学生自己去抢课网站上抢的。我因为实在懒得参与这种需要争抢的活动,就干脆摆烂等着系统自动分配了,没想到被分到了旱冰课。我这个人天生平衡性就不行,为了上这个课还买了一堆护具,结果第一节课就爆摔十几次,护具都护不周全,摔得我浑身酸痛,所以后面的体育课我几乎就没有再去过,出勤率太低,挂科基本也是必然的。
那就只能回去补考了,补考时间安排在八月初,真没想到我才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得回学校补考体育……
还是先跟爸妈承认错误吧。
被老爸训了一顿之后,也是买好了回学校的车票,做好了补考体育的准备。没有买回程的车票,感觉补考完再回一次家有点太浪费钱了,我便打算干脆在宿舍住到开学。这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住宿舍,想想还有点兴奋。
很快,我便登上了返校的火车。因为不是正常的开学季,反而不用忍受挤满了人的车站,几小时后高铁就到了学校所在的城市,十分安逸。
不过现在顶着一身臭汗的我只想赶快到宿舍洗个澡,从地铁站出来我就拽着行李箱往宿舍疾走,一路上也看到了几个同样回来补考的学生,大家都不容易啊。
终于,尊敬的叶平大人回到了忠实的宿舍门口,我迫不及待地拿出房卡打开门,好像听到附近传来什么人的喊声,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要去洗澡!
然而,推开房门的时候我却好像感觉到了一点阻力,也许是什么东西掉下来堵住了门吧,我于是一个发力直接把门强行推开,然而第一个迎接我的并不是堵住门的异物,而是——
落在我胳膊上的一缕头发?
等会,头发?
我从行李箱上移开视线,从下往上逐级看去,先是一双米色拖鞋里白皙的脚,然后是一对人类的小腿,然后是人类的大腿,然后是一件女式吊带睡衣,然后是脖子,然后是……
“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走错了!”
糟糕!热迷糊了不小心跑到女生宿舍了……吗?
房门旁边的洗手台上分明就是我放在那里的香皂盒和牙刷牙杯,镜子上分明就是我无比熟悉的前任屋主留下来的二次元贴纸,而且我还用自己的房卡打开了门,这绝对就是我自己的宿舍。
那这个女的又是谁?
还没等我再次抬头确认,这女人就一把给我拽到屋里,然后重重关上房门,我这才意识到刚刚开门时的阻力其实就来自这个女人。
她就这样低着头,用长发遮住自己的脸,左手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右手则仍然紧握着门把手。恐怖的是,她的长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变长,刚刚还只能遮到她的脖子,现在就已经能遮住胸前了……
不对!这不是假发掉了吗!
那顶假发正好掉在我的行李箱上,而假发下面露出来的是被发网包住的深褐色短发,这下我终于认出来了。
这家伙是我的室友,陶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