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住,彻底僵住,就像突然从活人变成雕塑一样地僵住,比之前任何一次因为我说的话而僵住的僵住还要更加僵住。
陶冉就这样保持着一手拽着我的胳膊一手扶着门的姿势,纹丝不动。
指甲都要抠到我肉里了。
“很疼,你能不能……稍微松一下?”
他的手指稍微放松,但姿势依然没变。
“要么……咱们坐下聊?”
嗖的一声,刚刚还纹丝不动的陶冉就像瞬移一样闪进浴室,说时迟那时快,我连忙把行李箱推了过去卡住门,不让他把自己关起来。那顶假发也被我以极快的速度抓在手中,避免了掉在地上的命运。
“……松手。”
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你不想聊也行,我可以完全当做没看见,只要你别把自己关厕所里,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在犯罪。”
说完,我开始耐心等待他的反应。
“……你先出去。”
声音小得好像一只蚊子从浴室里飞了出来。
“我出去了你把我锁外面怎么办?我还得洗澡呢。”
我现在根本不想管他穿着什么,我只想进去洗掉自己的一身臭汗。陶冉可能也是理解了我的处境,他一把揪走行李箱上的假发,在里面折腾了一会,拽开门就戴着那顶假发冲了出来,然后扑通一下坐到了他自己的椅子上,低着头用发丝挡住自己的脸,双手紧紧抓着大腿的皮肤,煞白的皮肤上顿时被抓出几道红印。
我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很明显不太对劲,但是我实在是太想洗澡了。
“你别冲动,我现在必须先洗个澡,有什么事等我洗完了出来再说,好吧?”
说完,我也没等他回应,便迅速地脱了衣服闪进浴室,用最短的时间洗完了澡。还好,我从浴室里出来时,他还是以那个动作坐在椅子上。
我现在终于有余裕观察眼前的异常光景了。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异装癖?
但是这长发和吊带睡衣穿在陶冉身上,好像根本没有违和感。他本就长得十分中性,甚至到了会让人怀疑他男性功能是否有问题的程度。
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个身高有点高过头了的瘦弱女生。不如说,我反而觉得这样穿还挺适合他的。
所以,我也就这样轻松地表达出来了。
“挺合适的嘛,怎么突然想到穿女装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他的肩膀抽动而发出的是一串饱含尴尬的笑——不对,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在朗诵一首全是哈字的七言绝句。
“可以忘掉吗?”
他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同时问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当然不能。”
“其实我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你骗鬼呢?”
“对不起其实我是陶冉的妹妹。”
“那你俩长得还挺像的。”
“刚才闯进来一个劫匪给我套上这件衣服就跑了。”
“那你快报警吧。”
还有精神跟我开玩笑,看来他也没什么问题嘛——
哦不,好像并非如此,随之而来的啜泣声推翻了我的推测。他在哭。
“哭啥啊,我保证不说出去,别哭了啊。”
我站起来走到他旁边安慰道。可惜完全适得其反,他好像哭的更厉害了。
这可该怎么办啊……
突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也许之前我推测出的他对我称呼他的方式感到不适其实只对了一半,他确实对我的称呼方式感到不适,但并不是因为我把他喊老了,而是……
天啊,这下好像大事不妙了。
“那啥,你要是不喜欢我管你叫哥,我可以改成ji……”
我“姐”字还没出口,他便突然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腕,疯狂地摇着头,几乎要把假发都甩到地上。
“不!不行,不要,绝对不要,求你了,我不配……”
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吸气,这是人的情绪激烈到一定程度时才会出现的现象,再这么下去他非得过呼吸然后昏过去不可,我赶紧搬了椅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缓解他激动的情绪。这招好像还真有用,他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缓,我便给他递上抽纸,他也没有接,只是一直嘟囔着“不要”。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先擦擦呗?”
“我以为,我,我已经,藏的,很好了……”
我天生就这么敏锐,还真是抱歉了。
“藏啥藏啊,喜欢穿就穿呗!”
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我只能继续笨拙地直抒胸臆。
“对不起……我给你,添,添麻烦了,别管我了。”
他还是没有接过抽纸,于是我干脆把整包抽纸塞到他手里,结果我刚松手,抽纸就滑落在地。
原来是哭没劲了啊这小子。
算了,看他现在这样子好像也没法正常沟通,我干脆掏出手机就坐在他旁边刷起手游来。哭的这么惨,再结合他现在这身打扮,肯定是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多年以来积累的压力吧,他能在我面前哭出来,其实我还有点开心,这说明他足够信任我。
就这么过了大概得有半个多小时,他终于抬起了头,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好像早已晾干了的眼泪。直觉告诉我,既然他会在我面前这样哭出来,那么我现在就应该当一个及时的聆听者,所以我仍然坐在原地没有动。
终于,陶冉主动开口了。
“我……我可以搬出去。”
我万万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没必要,我不觉得你这样有什么大问题,你还不如给我讲讲来龙去脉,比你在这里消沉有用得多。”
他听了之后,眉头紧皱,随后拿起手机操作了几下递给我,上面显示着一个百科页面。我接过手机定睛一看,标题是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东西——
“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这是什么?陶冉得了什么病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他点了点头表示确认,我便继续看了下去。
百科上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基因异常导致的疾病,患者的性染色体是XY,但是由于一大堆我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基因和乱七八糟的分子出现异常导致患者无法正常被雄激素所影响,从而导致发育偏向女性,还分为几种不同的程度,从轻到重一共有好几个等级,最严重的那一种会在出生时就直接被认定为女性,从陶冉身份是男生这点来看,他肯定不是最严重的那一级,那就说明,他给我看这个的意思应该是他属于这其中的部分性雄激素不敏感患者。
我把手机递了回去,他又操作了一番再递给我,这次还是个百科页面,标题是“克氏综合征”。
好嘛,搁这给我补上生物课了。
这次说的是一种染色体数目异常现象,患者的性染色体是XXY,通常表现为发育中性化,身高很高四肢很长,皮肤细腻……
陶冉还真的全都符合。
我再次把手机递了回去,他直接把手机放到了桌子上,看来生物课到此为止了。
“我知道了,你现在健康上有什么问题吗?”
陶冉听到我这样说,哭肿的眼睛都睁大了,好像十分惊讶于我的提问一样。
“怎么了?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说。”
“不是的,不是,”他连忙否认道,“只是,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
是我管太多,让他不高兴了吗?
“啊我没有不开心,”他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只是,其他人一般都会先好奇我的身体……”
“我又不是流氓,我好奇你身体干嘛,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健康方面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还好,目前没什么问题。”
我现在内心并没有太大波动,对我来说只是更加了解陶冉一点而已。刚才百科里也说了,这个病的患者有一些会想要选择成为男性,这样的人会去把乳腺切掉,而另一类则是想要成为女性,陶冉应该就是后者。
“你以后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我完全没有意见。至于我对你的称呼,如果你非常在意的话……”
“叫我名字就行。”
他非常紧张地打断了我。我不太明白,既然他想作为女性生活,而且是由于先天缺陷,名正言顺,为什么还要拒绝我称呼他为“姐”呢?
“我……不能算是女性,我有Y染色体,我不配,所以别那么叫我。”
他就好像能看懂我心中的疑问一样自顾自地解释着,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我照做便是。只不过,现在想让我完全接受刚才得知的所有的事,确实有点强我所难了。
“好,那我以后就叫你名字了。”
已经当哥们相处了一年,现在如果突然让我把他当成女性看待,实在是难度太大,别看我刚才叫姐叫的那么顺畅,实际上那也是我为了照顾他感受的勉强,他没让我这么叫他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自己的私心,便是一切如故,我和他还是好哥们,仅此而已,但是这很明显已经不可能了。
“那……哦对了,你打过神父了吗?”
所以,为了打破尴尬,我正好趁机检验一下他的《魂源祝福》进度。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已经通关了一周目,甚至还差点拿到了全成就。
他还真的认真玩了这款游戏。真没想到,我头一次安利这游戏成功居然是在一个人……
被我紧急叫停的,是我脑中蹦出来的“人妖”这个词。不,不对,不可以这样叫陶冉。于是我赶紧转移思路道:
“哇,你真挺厉害的,纯新手这么快就通关了。”
陶冉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笑意,他好像逐渐找回了曾经平时那种放松的感觉,他指着屏幕,自信地说道:
“小小〇崎老贼,还不是随便拿捏。”
对嘛,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好哥们陶冉。
我们一起玩了一会游戏,差不多就到了该吃饭的时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鬼点子:
“哎陶冉,你要是不敢在同学面前穿女……呃,穿你喜欢的衣服的话,现在正好放假,学校里没什么人,要么就穿出门去试试看?”
他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那就换好衣服出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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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退潮之后,沙滩上往往会留下一片狼藉。
而人们的情绪,也遵循同样的道理。
激烈的情绪爆发退潮之后,坐在黄焖鸡面前的我和陶冉,都感觉到了明显的尴尬。
毕竟我们是室友,低头不见抬头见,刚才有太多的事情都没说明白,他都经历过什么?我该如何面对他?他希望我怎么做?很多事情都没有搞清楚。
所以我们相对无言,只是一味地干饭。
他的吃相非常规矩,咀嚼不吧唧嘴,细嚼慢咽,也不会把骨头吐的到处都是,而是好好地收集在餐盘里。刚刚哭过还有些泛红的眼睛上有着长而翘曲的睫毛,小而适中的嘴唇吃起饭来速度也很慢,整个脸蛋一眼看过去确实雌雄莫辨。
我早早就干完了两碗饭,于是便拿出手机等他吃完。闲着也是闲着,我便自己在网上搜索起有关他得的那两种遗传病的事来。
信息错综复杂,想从里面筛选出有用的信息并非易事。我看到有完全性雄激素不敏感患者从出生就被认定为女性,直到青春期没有生理期现象才去医院诊断发现,感觉她们的处境也许要比现在的陶冉强,起码不用纠结自己的性别。我还看到很多陶冉这样性别模糊的人会在成年后自己选择性别,有一些克氏综合征患者想作为男性生活,所以会去切除过大的乳腺。
诶对了,乳腺……
陶冉好像并没有很明显的胸部啊。
我突然想起宿舍的晾衣架上偶尔会出现一条莫名其妙的长白布,现在想来,那也许是陶冉用来裹胸的布,因为刚才他穿着女装的时候,即便那件吊带睡衣十分宽松,我也好像能看出他并非平板飞机场。
唉算了,想这些也没用,谁会对好兄弟的胸部感兴趣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陶冉终于把小份黄焖鸡吃完了,我们就这样一起慢慢地往宿舍走着。
是陶冉先开口了。
“忘记问你了,你这么早回学校是为什么呀?”
看起来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平时的状态,这让我在倍感轻松的同时,也有一点心疼他。
“我……哈哈哈,我体育挂科了。”
陶冉听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你呢?你不回家就是为了……”
“不全是。”
陶冉突然严肃了起来,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喜欢回家。”
行了,他这么说我就完全懂了。
“是你的父母……”
“嗯,他们想让我继续当男孩,以后做男性化的手术。”
从目前的信息来看,陶冉肯定不想这样。我很惊讶于不久前还在号啕大哭的他现在居然能如此平静地对我讲出这种话,也许是平时没有人可以说,所以借着被我撞到穿女装这件事把憋着的话一股脑都说给我听了吧。
这么一想我居然还有点高兴。至于他自己的想法,恐怕也根本不需要问了吧。
“对不起。”
没想到他突然对我道歉。
“这些跟你都没关系的,我不该跟你讲,对不起。你以后还是想管我叫什么就叫什么就行。”
哎呀,真麻烦啊,他怎么就不能坦率一点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十分不悦地问道。
“虽然才认识一年,但我感觉我们绝对可以成为好哥……好朋友,你又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的呢?不就是有点遗传病吗,又不传染。”
在看了他的病的科普之后,我一点看不起他的想法都没有,甚至还很想多听听他倾诉多了解了解他,没想到他仍然防备着我。
然而,让我更加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突然一把拉起我的手腕就跑了起来,一路拽着我跑回宿舍,然后从里面锁上了门。
他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