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嘈杂的人声，汽车鸣笛声在我耳中交替出演，我看着脚下葱绿的树林，身后川流不息的车流在不停地催促着我，我笨拙地翻过栅栏，靠在栏杆外侧，树林上的风吹来，我眯着眼看这里的风景，不由得感慨：“风景真好啊。”
可惜，我要死在这里了。
悬挂在高架桥上，我缩紧的手指肌肉慢慢松弛。
“喂！你在干什么！”
尖锐的刹车声和女孩子的尖叫声响起，我晃神一刹，手指又下意识地缩紧，我回头看去，有些陌生的女孩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下她，啊，似乎是我的同校同学来着，我们之间的认识只停留在知晓彼此的名字。
“快来人啊，他要自杀！”
少女的声音中充满哀求，我看到她的眼角流下了好多的泪水，她抓着我的手还在缩紧，我猜她松手的话我的手臂一定是红透了。
眼看更多的人聚了过来，我叹了口气，恐怕这会儿是死不成了，我翻了回去，中间还脚滑了一下，给我和少女吓得够呛，虽然我想死，但是并不想这么奇幻的死去。
我靠坐在栏杆边，看着人群逐一散去，随后把视线转移到了少女的身上，“好久不见，虽然一见面就是这种场景有点不好意思。”
少女一把把我抱住，有些哽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再早来点就好了。”
被突然抱住的我有些愣怔，随后感到有些好笑，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还没事吗？你怎么看到我的？这么多车来来往往的。”
感觉少女僵硬了一下，我笑了笑，也没再追问。
毕竟将死之人，知道这些也没用。
“好了，松开吧，我们去适合聊天的地方去吧。”我尝试着掰了掰少女，她的力气大的出奇，生怕我再离开。
“放心，暂时我不会跳了。”我语速很快，生怕她听清“暂时”二字，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她。
“暂时？”刚刚松开怀抱的少女又抓紧了我的手臂，生疼。
“不会跳了，是你听错了。”我鼻子痒痒的，好像要因为撒谎长长。
“那就好。”少女松开了些许手上的力道。
“走吧，我们去商场去，这里不适合聊天。”我站起身来，拍掉灰尘，对着少女说道。
“上车吧，我会开车。”她指了指身后的小轿车，脸色有点发红。
我想起了刚刚尖锐的刹车声。
原来是她开的车啊。
不多时，我们来到了商场，奶茶店咖啡店挤在一排，红蓝色水火不容，好像在抢客户一样。
“你喝什么？”她看向了我，声音中刚才的颤抖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的声音温和柔软。
“纯茶，四季春吧。”我看着她去买茶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生怕我消失一样。
我真想告诉她放心些，在让她完全认可我的想法之前我是不会再消失的。
茶水很快买了回来，我插上吸管喝了一口，不由得皱眉。
见鬼，忘了告诉她不要加糖了。
甜的要命。
“好喝吗？”是少女在问我。
“好喝。”我有些违心，喝了两口之后放在了一边，然后看向了少女手中的冰美式，“你那个苦吗？”
“不苦，加糖了的。”少女笑起来，笑容灿烂，“你那个我特别要求人家加了糖，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吃糖会心情变好。”
“。。。”抱怨上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看着她的笑容，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你为什么要自杀？”少女喝了口美式，苦得小脸皱在了一起，随后又装出没事的样子问我道。
“这和你没关系吧？”我嘬了口茶，满嘴甜的发腻，声音淡淡回应道。
她呆了一下，随后低头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良久，我终于将那一杯甜的发苦的茶喝完的时候，站起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少女伸手拉住了我，低着头，我看不清表情，只是听到她嗫嚅着：“你又要去自杀了吗？”
我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拍了拍她拽着我的手，示意她松开手。
“那个。”她鼓起勇气抬头，我看到她的眼睛红了一些，“请把你的今天交给我好吗？”
“只要今天剩下的时间，过了半夜十二点，我就不再拦着你自杀，好吗？”
“。。。好。”我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同意了她的话。
半杯冰美式放在桌子上，我和少女并肩走出了商场。
“那么，你打算带我去哪里？”我并不对她抱有什么期望，现在到十二点只有不到十个小时，怎么可能成功改变我的想法。
“要不，先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她在我同意之后，就显得有些兴奋，她牵着我的手，指了指旁边的公园，因为还不是周末，那里显得人数稀少，并不是很吵闹的样子。
“行。”我不置可否的点头。反正只剩十个小时了，随她怎么折腾吧。
树影碎碎地铺在地上，间隙透过的光不时在眼前闪过，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走过好几条小路，最终在一处沙地旁的座位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棵巨大的、需要两人合抱的榕树。树下有一条老旧但干净的木制长椅。
她扯了扯我的胳膊，示意我坐下。
“坐这里吧。”见我没动静，她松开我的手，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仿佛我们是这里的常客。
我依言坐下，背靠着粗糙的树皮，目光放空地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沙坑和锈迹斑斑的秋千。她坐在我身边，隔着一拳的距离，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但并不完全让人难受。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虚脱感笼罩着我，让我懒得开口，也懒得思考。
“你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你记得吗？”
小时候？
我抑郁症去医院电疗之后好多事情都忘了。
我没有隐瞒，对她说了这些。
“这样啊。”她没由来的红了红眼眶，低头绞着手指，随后说道，“那，要我讲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吗？”
“好。”正好消磨时间，我并不想听她和我讨论什么活下去的哲学，听听小时候的故事也不错，即使听起来只像是听别人的故事。
“你还记得吗？大概……十二年前，也是夏天，在这里。”她伸手指向沙坑旁边的一个角落，“那时候那里还有个歪脖子的石榴树，现在没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片茂密的冬青灌木。十二年前？那太遥远了。我努力在记忆里翻找，关于这个公园的印象都模糊不清，更别提一棵具体的石榴树。
看着我茫然的表情，她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又被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取代。
“那天，我蹲在那里哭。”她语气平静地开始叙述，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哭得很惨。因为……一些家里的事情。”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泛起一丝微澜。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及她的私人事情。
“然后，你来了。”她看向我，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你手里拿着一根快要化掉的绿豆冰棍，包装纸皱巴巴的。你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个冰棍递给了我。”
我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段记忆对我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施舍一根冰棍给一个哭泣的小女孩？这像是我会做的事吗？或许是，但那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随手的行为，微不足道到转身即忘。
“我抬头看你，”她继续说着，眼神专注，像是在描摹一幅珍藏的画面，“你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冰棍又往前递了递。然后……你就走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那根冰棍很甜，化掉的糖水粘了我一手。但那是我吃过最……最好吃的冰棍。”
我看着她，一时语塞。一杯过分甜的四季春茶，一根化掉的绿豆冰棍……甜味似乎成了她记忆中与我关联的符号。而我，这个赠予者，却早已将这一切遗忘。
“你当时……”我试图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几乎是立刻回答：“蓝色的短袖，胸口有个小小的、洗得有点褪色的卡通恐龙图案。深灰色的短裤，右边膝盖上还贴着一张创可贴。”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么具体的细节，绝不可能是编造的，也绝不可能靠模糊的记忆拼凑出来。那需要何等专注的凝视，才能将一个人瞬间的影像，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心底这么多年？
一种更加诡异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上来。那不是被窥视的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我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旅人，随手丢下了一颗石子，却从未想过，这颗石子落在了另一个人生命的湖心，激起了持续至今的涟漪。
我看着她，第一次真正认真地审视她。她不再是那个仅仅“熟识”的、碰巧救下我的女同学。她身上笼罩了一层迷雾，而这迷雾的核心，是我自己。
“你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记得这么清楚？”
她脸庞上的笑容滞了滞，随后心虚的（在我看来是心虚）转移开了目光，声音再度响起，回避了这个话题。
“那个，我们继续逛逛吧。”
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轻握住我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意传递着她心中的紧张，我不再追究，点了点头，对于一个愿意用十小时来赌我的余生的人，拥有一些秘密无可厚非。
她牵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脱。
我们在公园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她很高兴我没有继续追问，有些兴致勃勃地开始为我回忆公园里的小小遗迹们。
“你看那个滑梯，从前是蓝的，现在被刷上了一层黄色油漆，不过质量很一般，你看已经有些地方掉漆了。”
“那边的旋转木马，你小时候有一次在上面转到头晕，下来就吐了，还记得吗？”
“还有那边的许愿池，你从来不相信，跟我说只有傻瓜才会去许愿。。。”
她的叙述里充满了这种“你”为主角的细节，有些地方会因为我电疗后的记忆缺失而显得陌生，有些则隐隐约约能勾起一丝微弱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既视感。我大多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但她似乎并不气馁，仿佛仅仅是将这些话说出来，对她而言就是一种释放和确认。
走累了，我们在一处有树荫遮蔽的石凳上坐下。不远处有几个老人在下棋，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而悠远。
“小姑娘，又来啦，这是你男朋友吗？”不远处的凉亭传来了老人的问候声，我不由得脸色红了一下，刚想要否认，却感觉到了手心中那只小手的紧张与不舍，还是保持了沉默。
“还，还不是。”少女笑了笑，声音微微颤抖着回应，我低头看向她的脸庞，秀气的脸上有着汗珠挂着，眼睫毛上也有着汗水悬挂着，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与紧张。
“那就是快是了？”老人继续调笑着少女，少女的脸庞更红了，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我轻轻握了握那紧张地快要哭出来的女孩，她的呼吸微微一颤，随后抱歉一声就带着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什么是‘还不是’？”我随着她逃了出来，看着她的眼睛，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现在还不是，但未来会是。”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雨点落在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在我心底。她的眼眸映着树影斑驳的光，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光在其中闪烁。
“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吗？”我自嘲地笑笑，随后准备离开。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指尖微微发颤，“你又要离开我吗？”
“又？”我的动作滞涩了一瞬，随后看向了少女，“我记得，我们之间只是同校校友吧？最多加上小时候我认识你，我从不记得我有和你有过什么交集。”
“是我说错了。”少女低头，我清楚她想要遮掩，也不再追究，只是不再想要和她继续磨叽下去了。
“松开吧，我时间不多。”
她猛地抬头，眼神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时间不多？可你说过今天剩下的时间都属于我的。”
我嗓子哽了一下，我现在有点后悔答应她我今天剩下的时间都交给她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那层水光在光下几乎透明。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深处。
“好好好，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她重新拉起我的手。“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又是公园里的某个角落？”我略带嘲讽地问，但脚步已经跟着她移动。
“不，”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是个……能让你安静一会儿，也能看到很多‘人生’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