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我离开了公园,穿过几条街道,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建筑前。那是一家……区图书馆。
“这里?”我有些意外。我以为她会带我去什么能“感受生命美好”的地方,比如游乐场或者电影院。
“嗯。”她点点头,“这里很安静,而且……什么样的人都有。努力的,迷茫的,只是来打发时间的……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
我们走了进去。空调的凉气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纸张特有的油墨香气,是一种能让人心神宁静的味道。阅览室里坐满了人,有奋笔疾书的学生,有戴着老花镜看报的老人,也有对着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的上班族。
她领着我,在书架之间穿行,脚步放得很轻。最终,她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张空着的桌子。
她轻轻拉开椅子,示意我坐下。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斜切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淡黄色的光斑。我低头看见桌角刻着几行模糊的字迹,像是多年累积下来的秘密。
她从书架那边抱着书过来,看到我发现了那模糊的字迹,有些慌张地走来,又装作不经意地挡住那些字迹,我看着有些想笑,却又没有戳穿她。
“你以前,经常在这里坐着。”她轻声道,“这本,”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你高二那年,在全校读书分享会上侃侃而谈的就是这里面的一篇故事。你说,你向往那个主角探索未知的勇气。”
我怔住了。这件事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那时候的我,还对未来充满不着边际的幻想,还会因为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心潮澎湃。
我伸出手,摩挲着那略显粗糙的封面。记忆的闸门仿佛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那个曾经热血、中二,却也无比真实的自己,模糊地浮现出来。
而她,坐在我对面,双手托着腮,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不再闪躲,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愫——有关切,有怀念,有悲伤,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图书馆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时间在书香和静谧中悄然流逝。我没有翻开那本书,也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她不是在试图用大道理说服我,也不是用眼泪绑架我。她只是在用这些细微的、被我遗忘的碎片,一点点地拼凑出另一个“我”的形象——一个并非一无是处,也曾有过热爱、给过别人温暖,并且一直被人如此郑重地记在心里的形象。
这种“被看见”的感觉,比我预想的,要更有力量。
当我终于抬起头,再次迎上她的目光时,我轻声问出了那个从公园里就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
“你……到底看了我多久?”
她依旧没有回答,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天文书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星云的轮廓。那沉默像一层薄纱,将我们之间隔开,既保护着她的秘密,也阻隔了我进一步的追问。
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带着一种固执的脆弱。我忽然失去了继续逼问的力气。对于一个已经决定放弃一切的人,刨根问底似乎也成了一种奢侈的残忍。
“这本书,”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书页间的尘埃,“你当时说,最喜欢里面关于‘引力弹弓’的设定。利用行星的引力加速,甩脱旧轨道,飞向更远的地方。”
我沉默着。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引力弹弓”这个词,甩脱旧轨道……听起来多么诱人。
“后来呢?”我听见自己问,声音也有些干涩。
“后来?”她微微歪头,像是在回忆,“后来你就跑去参加物理竞赛了,虽然……结果好像不太理想。”
是啊,不太理想。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向往”和“能力”之间存在着鸿沟。也是无数个“不太理想”中的一次,积沙成塔,最终压垮了骆驼。
无数的不理想,压垮了理想主义的我。
我们没有再谈论那个问题。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从耀眼的亮白变成温暖的橘黄。我们就这样对坐着,她偶尔会起身,去书架换一本书回来,有时是诗集,有时是游记,轻轻放在我面前,并不多言。我大多没有翻开,只是看着封面,或者看着窗外出神。图书馆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像一幕无声的皮影戏。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远处的地平线吞没,窗外的天空染上墨蓝,图书馆的灯次第亮起,发出柔和的暖光时,她合上了自己面前那本一直没翻几页的书。
“我们走吧。”她说。
“去哪里?”我问,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或许是餐厅,或许是某个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地方,进行她“拯救计划”的下一环。
“医院。”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却让我猝不及防。
我愣住:“医院?”
“嗯。”她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决定去散个步,“市人民医院,离这里不远。”
我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在一个决定自杀的人的“最后一天”里,安排医院行程?这比图书馆更加诡异和……不合时宜。她看出了我的困惑,却没有解释,只是背起包向门口走去。
我趁机看清了那里的刻字,却是让我有了片刻的出神。
“加油,为了成为想象中的我”
那是我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