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医院并没有给我很好的记忆，我在这里经历了历时一个月的‘监牢’，还有无数次的电疗，消毒水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浓烈，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我试图维持的平静。这里确实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只有被束缚的无力感和电疗后空茫的钝痛。
消毒水的气味裹挟着记忆深处的寒意，一路延伸到走廊尽头。
“来这里干什么？”我的语气中因为痛苦的记忆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
她没有去拥挤的急诊或门诊，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面的住院部，熟门熟路地搭乘电梯，按下某个楼层的按钮。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金属墙壁映出我们模糊的身影，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带子。
最终，我们在一间病房外停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某种勇气，才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有三张床，靠窗的那张床边，坐着一个正在削苹果的护工。中间那张床空着。而最里面靠墙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位消瘦的中年妇人，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起来很虚弱。
“妈。”少女走上前，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妇人缓缓睁开眼，看到是她，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嘴角努力想牵起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吃力。“……你来啦。”她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嗯。”少女应着，走到床边，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棉签蘸了水，小心地湿润着妇人干裂的嘴唇。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自然而细致，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这一幕像一幅安静的、却带着沉重分量的画。病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少女单薄而专注的侧影，以及病床上那被疾病消耗得形销骨立的躯体。
她母亲的目光忽然转向门口，落在我身上，停顿几秒，又缓缓移开，仿佛早已知晓我的存在。
少女仍低着头，轻声说：“今天带朋友来看您。”那声音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震。我从未被称作“朋友”，更不曾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如此私密的时刻。
她母亲微微动了动眼皮，似乎想再看我一眼，却终究没有力气。少女依旧攥着棉签，指尖微微发白，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窗外暮色渐沉，风掠过树梢的声响轻轻拍打着玻璃，病房里只剩下氧气机规律的滴答声。我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是旁观者，更被某种无声的信任悄然接纳。这份沉重的温柔，让我无法移开脚步。
“妈，”少女的声音温和柔软，向着母亲告别，“我明天再来。”
“。。。好。”
我们走到了外面。
电梯一层层下去，一层一层地，逐渐挤满了人。她始终沉默，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上。直到电梯抵达一楼，她才轻轻吸了口气，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走吧。”
我们站在夜色下的医院门口，清和的风吹散了我们身上的消毒水气味，她又将手塞进了我的手中，冰冰的，就好像没有血液流过一般。
“阿姨她...”“肝癌晚期。”
她看着月亮，声音淡淡的，仿佛说的是无关的人一般，我却在她的眼角看到了月光的折射。
她忽然笑了，极轻极浅，像风拂过湖面。那笑意还未散去，笑着笑着泪水止不住地开始流淌，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水泥地上，碎成斑驳的影。
她没有擦，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拭去泪痕，她站在原地，先是像被定住了一样，眼泪无声地涌出来，顺着下巴滴在领口。
两三秒后，鼻翼开始翕动，呼吸变急，肩膀一下一下地抽，仿佛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接着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哽咽，像裂帛，手指立刻捂住嘴，却挡不住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密。
膝盖跟着发软，她慢慢蹲下去，背脊弓成一只虾米，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由低哑到高亮，最后彻底放开——
“啊啊——”
那声音在夜色里撕出一道口子，带着孩童般的失控，又卷成断续的抽噎：“我……我真的……撑不住了……”
眼泪砸在水泥地上，噼啪作响，像一场骤雨。
她哭得浑身打颤，哭到换气过度，哭到声音劈叉，仍不肯停，仿佛要把所有压在心口的玻璃碴一口气全吐出来。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除了你和妈妈一无所有了。”
声音很大，引得路人侧目，她却不管不顾，只是将脸埋进我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夜风卷着秋凉掠过耳际，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月亮依旧高悬，清冷地照着这个城市无数个角落的悲欢，而此刻，她的痛如此真实，压得我呼吸也变得沉重。
“我已经快要没有妈妈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了……”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该用这个来绑架你……可是我真的……真的承受不起同时失去你们两个……”
她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袖，指尖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
“求求你……别死……好不好？”她仰着脸，泪水涟涟，那双曾经映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绝望和恳求，“就算是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我只有你们了……我不能再一个人了……”
她抓着我的手逐渐松开力道，慢慢地，她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情绪趋于平稳，呼吸仍有些微颤抖，但她已不再流泪。
“对，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她擦去眼角的泪痕，放声大哭后的疲倦让她显得有些虚弱，眼神中却是多了些许诡异的平静，令我心头有些不安。
她没再看我，只是轻轻说：“还有一个地方，我想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