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个地方

作者:言有白 更新时间:2025/10/5 22:17:30 字数:3745

我没问是哪里,只是点了点头。夜色已深,距离十二点越来越近,但此刻,时间的流逝似乎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她发动了车子,这一次,她没有开往市区的灯火,而是向着城市边缘驶去。道路逐渐狭窄,路灯变得稀疏,最终完全消失,只剩下车灯切开前方浓密的黑暗。两旁是模糊的树影和杂草,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最终,车子在一片空旷地带停下。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如同黑色镜面般的水库,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远处是沉默的山峦轮廓。这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水面和芦苇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虫子的低鸣。一座废弃的木质小码头,像骨架般伸向水库深处。

“小时候,夏天我们会偷偷来这里玩水,”她走到码头边缘,望着漆黑的水面,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不过后来立了警示牌,就很少有人来了。”

我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水库的水汽带着凉意扑面而来。这里安静得让人心慌,是一种与医院和图书馆截然不同的、带着荒芜和原始力量的寂静。

“你说,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心脏猛地一沉,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

“不要!”两个字堵在嗓子眼,喊不出来,绝望吞没了我的心神,我看着她下坠的身影,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替换成了冰凉的湖水,我丝毫驱动不了我的身体,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没入漆黑水面,涟漪扩散,又归于平静。

刺骨的寒凉洗刷着我的神志,我终于从麻木中挣脱,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所有关于死亡的决意,在那一刻被最原始的本能冲得粉碎。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根本不会游泳这个事实,几乎是跟着她落水的同一秒,纵身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瞬间将我吞没,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我胡乱地扑打,呛了一口又一口水,意识在窒息边缘摇晃。原来窒息是这种感觉,原来濒死是这样的体验……而我,竟然在主动寻求过这种感觉之后,又如此狼狈、如此本能地抗拒着它。

真是好笑。

意识被剥离,如同灵魂游离于躯壳之外,我似乎看到了自己无能的挣扎,也看见了她沉入水底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将我一把捞出水面,我贪婪地吞吐着空气,咳嗽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被拖上岸边,泥泞的木板硌着后背,视线模糊,但我看到她似乎也被捞了上来,那是一个秃头大叔,他奋力地将女孩托举在水面上,随后将女孩甩在我身边,靠在旁边大口穿着粗气。

我们像两条濒死的鱼,被拖上了岸边的草地。我瘫软在地,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肺部火辣辣地疼,不停地咳嗽,吐出几口浑浊的湖水。她也一样,蜷缩在旁边,剧烈地喘息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

“你们两个小年轻!不要命啦!”那个救我的钓鱼佬又惊又怒地吼道,一边拧着自己衣服上的水,“大半夜跑到这废弃水库来殉情?!要不是我们哥俩刚好在那边夜钓,你们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瘫在冰冷的草地上,望着头顶那片被水库氤氲水汽模糊了的星空。劫后余生的感觉如此强烈,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证明着我们还活着。

手边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我伸手摸去,然后她回应般的回握住我的手,她的指尖颤抖着,却带着微弱的暖意,像风中残烛,摇曳不灭。

这算什么?两个不想活的人,却又在疯狂的阻止对方去死,甚至不惜搭上自己,这算什么?

先是一声低低的笑声,随后越来越大,笑声在空旷的湖边回荡,逐渐地变得有些癫狂与放肆,带着劫后余生的荒诞与悲凉。

“大叔,我俩没事,是不小心脚滑了,没有要寻死。”我牵着少女对着两位大叔鞠躬道谢,“我们开车来的,不用担心,家离这边不远。”

反复确认之后两位大叔才终于放心离开,手电的光束渐渐消失在夜色尽头。湖面重归寂静,月光碎成一片银白。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随后想起了什么一般,伸手掏出手机,还好,手机还活着,时间显示十一点30分,距离零点还有两分钟。

“还有一点时间。”我看着她,“我们今天还没有结束,我想回到高架桥,好吗?”

她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头。

引擎轰鸣划破夜色,车灯重新照亮通往高架桥的荒芜小路。风从半开的车窗灌入,吹干了我们湿透的衣衫,也吹乱了残留的绝望。

十一点五十八分,我们并肩站在桥中央,脚下是沉睡的城市与未熄的灯火。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看了我多久了吗?”

“十二年。”十二年,贯穿了我们的大半人生。

“从你递给我的那根冰棍开始。”

“我开始下意识地记住你出现的地方,公园,学校附近的小卖部,回家的那条路。后来,我发现我们住在同一个片区,甚至上学放学,都会有很多重合的路段。”

每天,我都期待能远远看一眼你。

“一开始,只是远远地看着。看你和小伙伴打闹,看你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发呆,看你因为考试没考好低着头走路。”

“后来,我弄到了你的课程表。”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是偷的,是有一次你落在操场,我捡到了,抄了一份。”

“我知道你每周三下午会去图书馆,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我知道你高二那年迷上天文,借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相关的书。我知道你参加物理竞赛前,会在学校后面的小花园里一个人背公式。”

“我知道你喝饮料只喝无糖的四季春,我知道你吃香菜会过敏,我知道你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用右手拇指摩擦食指侧面。”

“我知道你第一次逃课是去看一场根本不适合高中生看的艺术电影。我知道你偷偷写过诗,虽然写完就撕掉了。我知道你曾经帮助过被欺负的低年级学生,即使你自己也并不是那种擅长打架的人。”

“我知道你抑郁症发作时,会整夜整夜地失眠。我知道你去医院做电疗,出来时眼神空茫得像换了个人。我知道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习惯把自己藏起来……”

她的叙述没有波澜,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时间的茧,将那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或刻意忽略的细节,赤裸裸地摊开在夜色里。

“我可能是一个变态。”她终于看向我,眼神清澈见底,“我只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样靠近你。你就像……一个发光体,而我习惯了在阴影里。看着你,记录你,成了我生活里唯一确定的事情。好像只要这样,我就不是完全孤独的。”

我站在桥中央,夜风掠过耳际,十二年的重量压在每一个呼吸之间。她眼中的光,不是疯狂,是长久燃烧的微火,在漫长的沉默里从未熄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些我以为独自熬过的黑暗,并非无人知晓;而她的存在,早已如影随形地嵌入我的生命轨迹,像星辰照进深渊,无声,却决定了方向。

“我知道你抑郁是因为什么,”她眼中的微光亮起,她看着我,“是因为理想的你总是被现实杀死,你不甘平凡,却又无能为力,是吗?”

“...”我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吗?是的。

理想总是被现实碾碎,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

而我记得每一次。

物理竞赛,生物竞赛,数学竞赛,中考,高考....每次都是差那么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实现理想。

差一点,就差一点,仿佛命运在和我玩一场永远赢不了的游戏。

终于,我累了,我放下了所有,决定在今天去死。风停了,时间也仿佛凝固。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听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我那颗自以为坚不可摧、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十二年。

一个人,用十二年的时光,像虔诚的信徒守护神迹,像孤独的史官记载王朝,沉默地、固执地、甚至有些偏执地,注视着另一个人的一切。不是因为他有多完美,多成功,恰恰相反,她注视的,是他所有的平凡、挣扎、失败和不堪。

她不是为了某个“功成名就”的幻影,她爱的是那个真实的、破碎的、会哭会笑会害怕会迷茫的,活生生的人。

而我,却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被看见的,是不重要的,是可以随时被抹去而无人在意的。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我一直渴望的“被看见”,原来以这样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持续了整整十二年。

我一直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却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成为了支撑她走过漫长孤寂岁月的、唯一的光。

我一直以为我的消失无关紧要,却有人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混杂着酸楚、震动、自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我。它冲垮了我心中那堵用绝望和自厌砌起的高墙,露出了后面一片狼藉却也……焕发着微弱生机的废墟。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夜色中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女孩,这个用十二年时间,笨拙地爱着我,并在此刻,将她最不堪、最真实的内心完全袒露在我面前的人。

然后,我笑了起来。

不是水库边那种劫后余生、带着癫狂的笑,而是一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低沉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带着泪意的笑声。

先是低低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笑得肺部生疼,却还是停不下来。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我直起身,一边抹去眼角的泪花,一边伸出手,再次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的手在我掌心微微颤抖着。

“十二年……”我重复着这个数字,笑声渐渐平息,但嘴角依旧挂着难以抑制的弧度,看着脚下那片我曾决意奔赴的黑暗,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被光污染遮蔽了星辰、却依然广阔无垠的夜空,“原来……我不是没人要的垃圾啊……”

她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仿佛生怕这是一场幻觉。

“你不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你从来都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夜风,感觉它从未如此清晰地充盈过我的肺部。

十二点的钟声,似乎从遥远的市中心隐隐传来,飘散在风里。

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么,今天你不会去死了吧。”少女很紧张,我看的出来,我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应道,“嗯。”

“那明天呢?”

“明天,就交给明天了。”

“记得那个许愿池吗?”

“我说傻瓜才会信的那个吗?”

“我许过愿望。”

“是什么?”

“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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