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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庐内,时间仿佛被辰月煌周身散发的寒气冻结了。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玄色衣袍上还沾着方才被芍瑶“攻击”时留下的斑驳药渍,但他浑不在意。
那张万年冰封的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璀璨的金色竖瞳,落在对面那个几乎要与墙壁阴影融为一体的师妹身上。
芍瑶完成了从“绿色拖把精”到“试图钻进地缝的穿山甲”的形态转变,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通过刚才断断续续、夹杂着大量“那个…”、“就是…”、“呜…”之类无意义语气词的交流,辰月煌总算勉强拼凑出了一点残酷的真相:神鳞境,并非单纯因岁月而荒废,而是在约三百年前,以“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促进区域灵力经济协调发展”为由,“合法征用”了。
据芍瑶带着哭腔的碎片化描述,当时来了几个穿着笔挺、笑容标准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来自九大家族之一——猫璃家的旅游部专员,将她这个唯一的留守者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语速快得像连环术法。
她当时CPU直接过载,在一片“都是为了神鳞境好”的温和声音中,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巍巍地在那份长达百年的“托管运营合同”上,按下了印章…
这波操作,属于是官方上门,精准拿捏了她家小师妹的社恐死穴,把宗门给“合法托管”成了盈利景区。
“……合……同。”辰月煌缓慢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试图理解其含义。
他千年来的认知里,宗门领地,要么是打下来,要么是传承下来,要么就好好商量。这种用一纸文书拿走的方式,让他感到一种规则层面的隔阂。
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规则,芍瑶还能作为留守弟子成为“代理境主”,神鳞境还能在所谓的九大家族里留下名分,就不单单只是因为旧日功勋…
“芍瑶。”辰月煌开口,声音如冰层相互摩擦。
墙角的那团“青色穿山甲”猛地一颤。
“重振神鳞,”他试图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像一种鼓励,但僵化的声线只能让它显得更加不容置疑。
“你,为关键。”
“我…我不关键…”芍瑶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师兄…你,你回来了的话…”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因泪水洗过而格外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甩锅”的迫切。
“你…你来做境主吧!我,我现在就…就给你磕头了!”
说着,她真的手忙脚乱地就要往下趴,行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辰月煌指尖微不可查地一动,一缕精准控制的寒气稳稳托住了她即将触地的额头,阻止了这个过于隆重的、带着强烈社恐式摆烂意味的“禅让”仪式。
他虽然思维方式还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千年前,搞不懂这个时代复杂的律法条文和权力博弈,但他多少明白:在这个时代,没人会认他这个消失了一千多年的“黑户”。官方认证的“萝卜章”,在芍瑶手中…
金色的竖瞳凝视着几乎要缩成绿色草团的师妹,他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在万年冰面上小心凿刻,清晰而坚定:
“神鳞境…以及我,”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需你相助。”
芍瑶彻底愣住了,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我这种战五渣废柴社恐怎么帮到您这位大佬”的极致惶恐。
“第一步,”辰月煌继续用他那特有的、断断续续却如同军令般的语调说道,“去见,此地主事…”
“喵——?!不…不行!绝对不行!”芍瑶瞬间炸毛,脑袋摇得像被狂风暴雨蹂躏的卜浪鼓,甚至无意识模仿出了当年让她留下心理阴影的猫璃家专员的口癖。
“我我我我我…我不会说话…他们,他们好多人…眼神好可怕…说话又快…我,我害怕…”
她突然开始语无伦次地描述当年是如何被那些职业笑容和密集话术包围,如何大脑空白,浑身僵硬,最后稀里糊涂签下了那份在她看来等同于“卖宗契”的文件…
辰月煌看着她这副恨不得原地蒸发、连灵魂都缩起来的模样,面瘫脸依旧稳如昆仑山基岩,仿佛对师妹的崩溃视而不见。
在他千年不变的认知里,解决问题需要直面核心,斩断乱麻。逃避只会让问题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千年的时光似乎把他家四师妹本就不多的勇气值,彻底磨成了负数。
这不行,得练。就像当年师尊逼他直面心魔,引冰魄之力入体一样。有些关,必须自己过。
“你,为境主。”他陈述着无法反驳的事实,并推导出冰冷坚硬的结论,“名正,则言顺。吾名不正,言不顺。”
他辰月煌的名字,在这个时代,恐怕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尘埃,或者成了传说里模糊的背景板。
他的逻辑,简单,直接,且单向通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墙。
芍瑶依然抱着自己的小脑瓜,葱绿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试图用碎碎念构筑最后的防线:“可是…可是他们真的很可怕…”
“无妨。”辰月煌打断了她再次试图重现当年“惨案”的描述。
“我…会在…你身旁。”
他的话语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也许是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对大师兄根深蒂固的信任,哪怕相隔了千年;又或许是“卖宗门”的愧疚感在此刻占据了上风,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
就在芍瑶内心天人交战,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辰月煌眸光一凛,甚至未曾回头,只是默默抬手,对着门缝的方向屈指一弹。
动作看似缓慢优雅,实则快如电光石火。一缕极寒的湛蓝色冰晶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
“嗤——”
门外不远处,一团刚刚从地面阴影中渗出、尚未完全凝聚成形的污秽魔气,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残雪,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瞬间溃散、蒸发,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气息。
“魔气,果然逸散更频了…”辰月煌站在门口,望着那已然消失的魔气残迹。早在白天破关而出时,他就已敏锐地察觉到这片天地间隐有魔气暗流涌动,再结合芍瑶之前提到的“魔念幻象”……
师尊与巳煜神将以生命为代价布下的封印,历经千年时光冲刷,果然已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其实,当年在天魔窟即将被封印的最后一刻,那魔神残存的意念曾疯狂嘶吼:“待到时轮逆转,吾必归来……”
他心中了然,最终的清算,迟早会来。
那么当务之急,是必须帮助芍瑶站稳脚跟,夺回神鳞境的话语权,进而才能整合力量,警示枫胤上层,为可能到来的风暴做准备。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连出门见人都怕得要死的社恐师妹,再联想到白天在景区看到的那些沉溺于和平与享乐的人们…
这个千年后的世界,真的还保有当年那份直面魔神的觉悟和力量吗…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缩成一团的四师妹身上,金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决绝,有心痛,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为了宗门存续,为了这片大陆的安宁,这是芍瑶必须跨出的一步。必要的“牺牲”,就由他这个大师兄,来引导,来承担。
“事不…宜迟。”辰月煌嘴唇微动,下达了最终指令,语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属于首席大师兄的威严,“明日…动身。”这语气在芍瑶听来,恐怕严厉得如同昆仑风雪。
他没有去看芍瑶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写满哀求与恐惧的脸庞,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目光仿佛穿透了瑶庐的墙壁,望向了远方另一座山腰——那片被特殊结界笼罩,只有灵力深厚者才能窥见其灵力波动的昆仑桃林。
“还有…她…如何。”他意有所指,声音低沉了几分。
一提到“她”,芍瑶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寒意刺中,猛地一个哆嗦,原本就缩在袍子里的脑袋埋得更深了,仿佛辰月煌提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极度可怕、不可名状的存在。
“大…大师姐…”芍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启齿的尴尬,“自从神鳞境被…被接手后,镇魔司的人就…就来找过我几次…说她的情况很不乐观,魔气侵蚀日益加深…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因为大师姐她一但侵蚀发作,就会…就会…”
她的话噎在喉咙里,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似乎接下来的话比让她去面对猫璃家专员还要难以出口。
“如何…”辰月煌双手抱臂,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倾听者,也是最具压迫感的审问者。
“……魔气,增强了大师姐的…欲望…”芍瑶几乎是憋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各个方面…的欲望…战意,破坏欲,还有…还有…”她实在说不下去,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彻底瘫软在角落里。
辰月煌沉默了。
记忆中,千年前那场大战尾声,他与须焱同时被最强的那缕魔神本源残息波及。
但她的症状当时看来并不算特别严重,他想着借助师尊培育的、蕴含生机的昆仑桃林,以其烈炎之力相辅相成,足以慢慢净化她体内的魔气…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与狂化的须焱展开了一战。
然而这一战激化了他体内绝大部分的魔气,迫使他不得已选择隐世闭关…
他出关前还想着三十三年不知道会让须焱变得如何,不想居然已过千年……
桃林依旧,却成了她的囚笼,将她体内的魔气死死锁在了体内,让她每日每夜在这里承受无尽折磨…
这份疏忽与未能尽责的愧疚,如同细密的冰针,刺入他千年未起波澜的心湖。
但他很快将这丝情绪压下。愧疚于事无补。眼下,帮助芍瑶重振神鳞,才是他更需要做的。
他看着角落里那个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绿色身影,最终只是用他那冰冷而平稳的语调,再次强调:
“明日…动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