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堂内,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
望昔跌坐在地,素白衣襟上晕开的血迹,宛如雪地中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目而凄艳。
那柄幽冥匕首仍牢牢嵌在她心口,贪婪汲取着磅礴的龙元,缚龙阵的幽光如毒蛇般缠绕游走,将她与这片守护千年的土地一同钉死在绝望里。
她抬起头,银色眼眸中倒映着秦逸卿的身影,往日的温柔与信赖碎裂成一片茫然的冰晶,只剩下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缓慢而清晰地凌迟着她的认知。
“为...什么?”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带着血气,破碎不堪,“逸卿...今天...是师尊的…咳咳…生辰啊…”
她不明白。千年岁月里,她在玄元师兄的羽翼下见过光明,却未曾真正触碰黑暗。贪婪、背叛、野心…这些词汇于她而言,不过是书卷上遥远的注脚。
从未想过,它们会与眼前这个她亲手从死亡边缘拉回、倾囊相授、甚至交付真心的弟子,血肉相连。
秦逸卿站在她面前,垂眸俯视。
那枚凝心佩仍在他掌心流转着温润光华,与他此刻冰封的神情割裂成两个世界。
“理由?”他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凉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问题。
“师尊,您总是这样,执着于一个‘理由’。”他声音平稳,字句却如淬毒的冰棱,“仿佛只要理由足够充分,一切伤害都可以被理解、被原谅,然后...重归于好?”
他缓缓蹲下身,与望昔平视,动作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入骨髓的优雅,眼神却深不见底。
“您问我为何背叛?那我倒想先问问您,”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残忍的探究,“当年,您为何要救我?”
望昔瞳孔微颤。
“是出于怜悯吗?怜悯一个毫无灵脉、奄奄一息的可怜废物?”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凝心佩,语气轻缓却致命。
“还是因为...愧疚?对那个或许因您与魔神交战余波而毁灭的村庄,对那唯一幸存者的愧疚?”他顿了顿,自问自答,“不,您甚至不知道那片废墟的存在。”
望昔的呼吸一滞:“你…”
秦逸卿轻笑一声,笑声里空荡荡的,没有半分暖意。
“您给予我生命,赐予我力量,将我捧上旁人难以企及的高位...您把您认为最好的一切,都慷慨地塞进我怀里。可您问过我吗?”他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所有善意与付出的外衣,“问过我...想不想要?愿不愿意要?”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压得望昔几乎喘不过气。
“您将我置于万众瞩目之下,让我承受‘幸进者’的鄙夷与妒火,却又用您的温柔与庇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禁锢在您认为‘安全’的方寸之地。”
秦逸卿说着,衣袍拂动,仍在细致地检查着缚龙阵的每一处符文,确保这座囚笼坚不可摧,随后才重新踱回望昔面前。
“所以...你恨我?”望昔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心口的伤痛远不及此刻心中天地倾覆的万分之一。
“恨?”秦逸卿歪了歪头,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而有趣的词汇。
“不,我不恨您,师尊,我怎么会恨您呢?”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真诚。
“我是恨…这个由你们来定义规则的世界,恨那些窃据力量还自诩高贵的蠢货,更恨那个…曾经对这一切心安理得的自己。”
他的声音略微扬起,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火焰。
“您,还有玄元神君,你们定义了规则,制定了所谓‘三期四阶五修’的体系…让这些蝼蚁为了你们画下的饼,前仆后继,丑态百出!”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生来就站在云端,执掌山海权柄,而如我这般的人,曾经连抬头仰望的资格都需要乞求?”
“不,枫胤人不需要这些虚妄的追求,他们只需要在强者的绝对庇护下麻木地活着就行了…只需要一个…‘同等体量的蚂蚁’来维持这可笑的平衡…”
他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眼神冰冷而决绝。
“所以…您给的还不够,师尊,天真的信念让您变得愚钝了…”
他掌心灵力再次运转,引动望昔心口的匕首,开始强行剥离那维系着她生命的龙丹本源。
“所以,不如由我来…继承玄元神君留下的力量遗产。”
剧烈的剥离之痛让望昔闷哼一声,银发无风狂舞,周身浩瀚的气息如同退潮般急剧萎靡。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望昔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悲凉,带着血沫的腥气。
“逸卿...你说了这么多...控诉了这么多...”
她抬起眼,那双逐渐黯淡的银眸,此刻却异常清明地映照出秦逸卿的身影,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直视那灵魂最深处的底色。
“但你始终...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
秦逸卿剥离龙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望昔凝视着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抛开师徒,不论恩情。你对我...可曾有过一刻...真心?”
不是施舍,不是算计,而是作为一个男子,对一名女子,最纯粹、最本真的那颗心。
静心堂内,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秦逸卿沉默地看着她,脸上那完美无瑕的面具,似乎在这一刻,被那直抵人心的问题凿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唉…”他几不可闻地叹息,避开了她那执拗的、寻求最终答案的目光,专注于运转的灵力,加速了龙丹的剥离…仿佛这样,就能忽略心底那瞬间涌起的、陌生的悸动。
“呃!”更强的痛苦袭来,望昔光洁的额头上第一次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指尖深深抠入地面。
就在望昔银眸中的神采即将彻底涣散,秦逸卿全神贯注于运转灵力,进行最后剥离的刹那——
“嗡——!”
一道撕裂空间的尖啸,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宣告!
那柄造型诡异的朴刀,裹挟着冰冷的杀意与不祥的血光,如同挣脱束缚的凶星,悍然撞碎静心堂的雕花木窗,精准无比地射向秦逸卿的后心!
刀柄处那颗转动的眼球符文,此刻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干扰般疯狂转动。
秦逸卿瞳孔骤缩,几乎是求生本能般,强行中断灵力运转,身形猛地向侧方急闪!
“锵——!”
朴刀擦着他翻飞的绛红袍角掠过,带着刺耳的嗡鸣,深深钉入他方才所在位置后的青石地砖,直至没柄…
刀身震颤不休,附着的冰冷魔气瞬间让周遭温度骤降,地面凝结出薄薄冰霜。
这一击,时机、角度、狠辣程度,都远超寻常偷袭,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决绝。
“?!”秦逸卿霍然转身,望向那破开大洞的窗口,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计划之外的惊怒与一丝…难以置信。
清冷的月光,被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完全挡住。
傩面傀儡静立在窗棂的残骸之间,灰色的身躯在月色下泛着冷硬死寂的光泽。
他低垂着头,傩面上狰狞的色彩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仿佛一尊失去指令的石像。
“你在做什么?!造反吗!”秦逸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你的主人…”
他的厉声质问戛然而止。
他敏锐地感知到,眼前这具耗费心血打造的傀儡,其核心的“气”正在飞速流逝,如同风中残烛…
并且,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极致冰冷的“气”,正逐渐从台阶蔓延上来…
事实也正如他所感知,那傩面傀儡只是僵硬地向前迈了半步,踩在碎木上发出“嘎吱”轻响,随即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砸起一片尘埃,再无声息。
然而,比傀儡倒地更令人心悸的,是那随后响起的脚步声。
“嗒…嗒…”
脚步声清晰地从堂外黑暗中传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的间隙,带着某种古老而威严的韵律。
秦逸卿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躯,他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不,不是他,应该是他体内那股力量…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颤栗,在被那力量感知后,逐渐爬满了秦逸卿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