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尚未落定。
辰月煌扶着望昔落在和悦镇焦黑的青石板上时,脚步声轻得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镇口那棵半焦的老槐树下,人影憧憧。
不是活着的气息,更像是被风暴撕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残渣。
几十个、上百个修士或站或坐,眼神空洞地望着秘境核心方向——那里,天空正扭曲成一个暗红色的、缓缓坍缩的漩涡,像天神溃烂的伤口。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焦臭,还有更粘稠的东西:无声的悲恸。
辰月煌落地的轻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唰——”
所有还能动的脖颈,齐刷刷转了过来。
目光先扫过他们满身的血污尘泥,然后,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辰月煌臂弯里——那个银发黯淡、几乎站不稳的身影上。
死寂被撕裂了。
是抽气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像破风箱漏风。
一个青衣女修呆呆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玉簪——那是师妹拜入宗门时,她亲手雕的。
抬头看见望昔的刹那,瞳孔骤缩。
“啪嗒。”簪子掉在地上。
她没去捡,只是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混着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清霖真人?”旁边额头带血的中年汉子哑声喃喃,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这声低语,成了引信。
“你……你回来了?”
靠墙的红衣女子猛地抬头。脸上黑灰泪痕混成一团,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烧着某种濒临崩断的东西。
她推开搀扶的人,踉跄上前,手指直直戳向望昔,指尖抖得像风中秋叶:
“他们呢?!我师妹呢?!跟你一块走的那几十号人呢?!”
声音从低到高,最后一声近乎泣血:
“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出来——!!!”
“砰!”有人一拳砸在旁边的断墙上,碎石簌簌落下,“我女朋友……刚才还在给我包扎伤口……突然就……就化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刘师兄也是!明明刚才还在说话!”一个年轻修士抱着头蹲下去,肩膀剧烈耸动,“清霖真人,您说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璇卿前辈!镇魔司的璇卿前辈也不见了!”
“说话!清霖真人你说话啊!”
人群像受伤的兽群,缓慢、浑浊、充满压迫感地向前蠕动。
眼睛里没有理智,只有被巨大失去灼出的空洞,和急需一个出口的疯狂。他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责任人,一个可以撕咬的对象。
望昔,这个他们曾经仰望的“清霖真人”,成了那唯一可见的“因”。
“好多人突然就化了!秘境出口也崩塌了!你们望仑仙宗到底在秘境里搞了什么?!”
“秦逸卿呢?!那混蛋在哪里?!是不是他把所有人都害了,自己跑了?!”
“秦逸卿”三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望昔心口。
她身体剧烈一颤,仿佛再次被那把匕首刺穿。银眸荒芜一片,嘴唇翕动了几下——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间溢出极轻的、破碎的气音。
她想说“不是他”,想说“他死了”,想说“我们都错了”……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被巨大的罪疚感和那片荒芜的银龙丹池冻成了坚冰。
而另一场风暴,在人群边缘炸开。
“邱、拾、方——!!!”
饱浸血丝的咆哮从侧后方撕裂空气。披头散发的李晟眼眶赤红扑来,像头彻底疯了的困兽。他一把揪住邱拾方的衣领,唾沫混着血星喷在对方脸上:
“老子的人!几个兄弟!全在老子眼前化成光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是不是你克的?!是不是你这个瘟神带来的晦气——!!”
衣领勒紧,窒息般的压迫感混着对方歇斯底里的狂怒砸来。
邱拾方脑子“嗡”的一声。
恐惧、委屈、连日的疲惫、目睹璇卿在自己眼前消散的冰冷画面、对清白的无力呐喊……
还有被这混蛋长久以来处处针对的憋屈。
在这一刻,被勒紧的喉管点燃。
“我去你的——!!”
邱拾方喉咙里迸出一声完全不似他的、野兽般的低吼。
下一秒——
头槌!
用尽全身力气,额头狠狠撞向李晟鼻梁!
“咔嚓!”
令人牙酸的闷响。李晟眼前一黑,剧痛炸开,手劲一松,鼻血瞬间飙了出来。
邱拾方趁机挣脱,在失衡后仰的瞬间,身体本能地抡圆了胳膊——
“砰!”
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结结实实轰在李晟下巴上!
“就你他妈整天抓着老子不放!!”邱拾方眼眶也红了,嘶声吼回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我人也没了!亲眼看着没的!你没人管我屁事啊——!!”
这一记发生在边缘的野蛮互殴,像冰坨砸进滚油锅。
“还敢动手?!”
“李老大!”
“抓住那个摸金的!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混乱瞬间升级。人群分流,一部分人扑向扭打的邱拾方和李晟,更多的则再次血红着眼,如同移动的墙壁般,向辰月煌与望昔压迫而来。
物理冲突,一触即发。
辰月煌缓缓将望昔护到身后,金色竖瞳扫过逼近的人群,暗金龙纹在手臂皮肤下无声游走。
他没有释放龙威,但周遭空气开始不自然地凝结,温度骤降,青石板上悄然爬上一层白霜。
寅昭晞一黑一白两条尾巴烦躁地甩动,然而她只是坐在树枝上,看着底下疯狂的人群。
“喂喂,伤心归伤心,别动手啊…”
而望昔,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眼前一张张被痛苦、愤怒、绝望扭曲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看着他们眼中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恨意。
看着这因她收徒不察、因她轻信于人、因她不够强大而起的、却已完全失控的炼狱景象。
她终于,极轻地,吸了一口这片焦灼而冰冷的空气。
像是要把所有未能出口的辩解、所有蚀骨的罪疚、所有破碎的信任与温柔——
连同这颗仍在微弱跳动、却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一同咽回冰冷死寂的胸腔深处。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将自己,从辰月煌的身后,重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与怒火之下。
银发垂落,遮住了她半张苍白的脸。
也遮住了她眼中,那片正在无声崩塌的世界。
望昔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灰烬飘落。
“……他死了。”她抬起眼,目光拂过每一张被恨意灼烧的脸,“秦逸卿,死在了深渊里。用命……毁了魔神的仪式。”
死寂。
但这不是宽恕的寂静,而是更深绝望的凝结。
“所以……我师妹白死了?”红衣女子脸上的血色褪尽,声音空洞,“他们……连仇人都没了?”
“秘境入口……彻底坍了。”角落里,一个一直埋头摆弄着破碎罗盘的阵法师抬起头,脸上是死灰般的惨白,“我们刚刚……和外面所有的传讯、阵法、求救符……全断了。”
他举起手里彻底暗淡的定位盘,声音开始发抖:“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彻底地……困在这个……正在崩塌的秘境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
连愤怒都失去了力气。只剩下冰冷的、沉向无底深渊的绝望,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然而更绝望的事情来了——整个秘境再次开始颤动,象是在迎接谁的新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