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悦镇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沥青。
辰月煌松开扶着望昔的手,动作很轻,像是在放下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转身,看向天边——那片正在逐渐被暗红色天光吞噬的世界。
“我…回去。”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今天要下雨的事实。
场内瞬间安静下来。
邱拾方刚给自己青肿的嘴角涂药,手停在半空:
“……大佬,你刚才说啥?风大我没听清。”
“回去。”辰月煌重复道,金色竖瞳倒映着洞外扭曲的天空,“他…要来了。”
“什么?!”邱拾方手里的药罐“哐当”掉在地上,“那姓秦的真没死啊?!”
“魔神代行者没那么容易死透。”寅昭晞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她盘膝坐在望昔身后,双手虚按在望昔背心,黑白两色的气流如活物般缠绕流转,正一点点修补着那几乎枯竭的龙丹池。
几个人陷入了沉寂。
只有天边隐约传来的、大地深处传来的闷响,像是某种庞然巨物正在缓慢苏醒的心跳。
“所以你要一个人去?”
辰月煌点头。
“人多…没用。你们…留下,做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每说一句,声音就沉一分:
“一,帮她恢复,哪怕只是一丝。”
“二,告诉他们…想活命,找…出口。”
“三,”他看向邱拾方,“找路。”
邱拾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抹了把脸:“……知道了。”
寅昭晞盯着辰月煌看了足足五息,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疲惫:
“好吧好吧…你要做什么我可从来没反对哦老大…”
“我知道。”辰月煌微微点头。
他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望昔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银眸依然黯淡,却比之前多了些东西——
不是光彩,而是某种沉到底后的、近乎透明的决绝。
她推开寅昭晞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邱拾方想扶她,被她轻轻摇头拒绝了。
望昔走到辰月煌面前,抬起头,看着他。千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又仿佛凝固成了岩层。
“师兄…”她叫他,声音嘶哑,却抓着他的手不放。
辰月煌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看着她摊开自己的手掌。
望昔低头,看着自己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然后,她将掌心轻轻贴在他的掌心。
——滚烫。
辰月煌瞳孔微缩。那不是正常的体温,是某种东西在燃烧。
望昔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银色的光从她掌心迸发——不是之前那种温润流转的龙息,而是如同被强行剥离的、带着血丝的骨髓,炽烈、疼痛、决绝。
那光顺着相贴的掌心,疯狂涌入辰月煌体内!
“你疯了?!”寅昭晞猛地站起,“那是你最后——”
望昔打断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这是我欠他的。欠所有人的。”
她睁开眼,银眸里倒映着辰月煌震惊的脸:
“师兄,拿去…”
银色光芒越来越盛,几乎照亮了整个和悦镇,也照亮了大部分人的脸庞。
望昔的身体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透明,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银发彻底失去了光泽,像是枯萎的月光。
她将自己龙丹池里最后残存的、维系生命的本源——硬生生剥离了一大半,渡给了辰月煌。
光芒消散时,望昔踉跄后退,被寅昭晞一把扶住。
她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但嘴角却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解脱的笑。
辰月煌握紧了手掌。掌心还残留着那股滚烫的、近乎灼痛的温度。
他能感觉到体内龙息前所未有的充盈,甚至隐隐有突破桎梏的迹象——但那力量里,掺杂着沉重的、冰冷的罪疚感。
那不是礼物。
是托付,也是枷锁。
“……等我回来。”辰月煌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
他转身。
焦黑的青石板路两旁,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不是之前那种愤怒的、狂乱的人群,而是安静的、沉默的。
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眼神复杂——有怀疑,有恐惧,有最后的希望,也有彻底放弃后的空洞。
辰月煌走过他们中间。
没有人说话。
直到他走到镇口那棵半焦的老槐树下时,身后才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前…前辈。”
是那个之前质问望昔的红衣女子。她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已经没了疯狂,只剩下疲惫的、卑微的祈求:
“请……请带他们回来。哪怕……只是尸骨。”
辰月煌脚步微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化为一道暗金色流光,冲破逐渐稀薄的秘境天幕,向着那片正在孕育着不祥的、暗红色旋涡中心,疾射而去。
岩洞里,寅昭晞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望昔坐下,抬头看向邱拾方:
“听见了?干活。”
邱拾方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卷起、沾着血迹的古旧手札——那是他师父留下的,一直没舍得丢。
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复杂的、如同迷宫般的阵法图,旁边批注着一行小字:
“绝境之地,必有一线生机——谓之‘死门即生门’。”
他抬头,看向洞外那片正在崩塌的天空,深吸一口气:
“所有人听好!专业摸金校尉在此!你们的清霖真人已经没力气开出口,只能自己找!”
“想活命——就把你们知道的关于这个秘境的所有传说、地图、古籍、甚至长辈的酒后胡话,全告诉我!”
人群骚动起来。
最初是犹豫的、麻木的。
但当一个年轻修士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缺的羊皮地图,小声说“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他说这里有条‘龙脉暗道’”时——
第二个人站了起来。
接着是第三个。
第四个……
求生欲,是人性最后也最坚韧的火种。
而此刻,在辰月煌孤身冲向深渊的背影之后——
这颗火种,终于开始在绝望的废墟里,重新燃起微弱的、颤抖的光。
寅昭晞低头看着怀里呼吸微弱的望昔,赤瞳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将一缕极细的阴阳二气渡入望昔心脉,维持着她最后一丝生机,然后轻声说——不知道是对望昔,还是对自己:
“唉,老大依然是老大,没变啊。”
暗红色的天空下,那道暗金色流光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正笔直地、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正在缓缓旋转的、如同巨兽瞳孔的黑暗中心。
而秘境深处,那颗名为“卵”的混沌星胚内部——
一双眼睛,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