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如潮水般退去。
不是清醒,更像是从一个血色的噩梦里滑出,跌入另一片更安静、也更诡异的梦境。
辰月煌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坐在了这里。
雾气是活的。
像最上等的冰丝绸缎,贴着镜面般的湖水缓缓流淌,把整个世界洇成一片朦胧的水墨。
湖水是沉静的碧玺绿,深不见底,倒映着天际那些本不该存在、却温柔得令人心碎的霞光。
远山叠成淡墨的影,一层层晕向天际,分不清是真实还是画。
身下传来熟悉的、轻微的摇晃感。
他又在这艘小木船上了。
船很旧,木板被时光磨出了温润的包浆,船头那盏纸灯笼依旧暗着,在雾里像个沉默的句号。
距离上次……还是在昆仑桃林,以冰尘强行镇压狂暴的须焱之后。
船夫背对着他,蓑衣斗笠,身形隐在雾里。
他握着竹篙的手很稳,篙尖轻轻点着水面,漾开的涟漪却无声无息,仿佛这片湖拒绝一切声响。
船没有动。
一直停在离岸三丈的湖心,像被时间遗忘的标本。
“又搞成这样。”
船夫开口了。声音隔着雾,有点模糊,听不出年纪性别,但语气熟稔得像在数落总把自己弄伤的猫。
辰月煌没说话。
船夫微微侧过身,斗笠下的阴影似乎扫了他一眼。
“茶还没煮好。”声音里掺进一丝几不可察的安抚,像在说:别急,死不了。
辰月煌心中微动。他记得这句话。
小船依旧纹丝不动。
但周围的雾气,似乎因为这句低语,流动的速度快了一线。
“你的路,还没走完。”船夫又说,竹篙无意识般轻点水面。
“会有人……替你扫清道路。”
辰月煌的目光落在船尾。
那只小泥炉还在,炉上的陶壶咕嘟咕嘟冒着细微的气泡,白汽袅袅升起,混入湖面的雾里。温润的茶香丝丝缕缕散开,像一种无声的承诺。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也没有追问“何时能好”。
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炉火,看着壶嘴里缓缓溢出的白汽。
在这片诡异的、停滞的湖心,在这句重复的“茶未好”的告知里,他重伤躁动的灵魂,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裂痕。
仿佛只要这壶茶还在煮,天就塌不下来。
小船周围的雾气逐渐靠了过来,辰月煌知道,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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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月煌睁开眼,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他躺在一张硬板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被。
空气里有股混合的味道——陈旧木料、草药的微苦,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消毒水味儿?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关。经脉里空荡荡的,曾经奔涌如江河的龙息如今只剩下几缕残存的暖意,在干涸的河床里微弱地流淌。
千年修为,十不存一。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但辰月煌金色的竖瞳里没有波动。他缓缓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简朴到空旷的屋子。除了他这张床,旁边还有一张。
望昔就躺在那张床上,闭着眼,银发散在素白的枕上,像一捧冻结的月光。她的呼吸微弱但平稳,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至少她还活着。
辰月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确认她无碍后,才移向别处。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率先进来的是邱拾方。
“卧槽!大佬!”邱拾方一个滑步冲到床前,脸上又是惊喜又是忐忑,“你你你你醒了!感觉如何?会不会……呃,想吃人?”
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毛茸茸的“重击”。
寅昭晞从门后探出身,黑白相间的虎耳不耐烦地抖了抖,尾巴还保持着抽打的姿势。
“你是猪吗?”她翻了个白眼,“他要真是须磨,你刚才凑那么近早被开膛破肚了。”
“哎呦……我这不是激动嘛!”邱拾方揉着后脑勺,声音低了下去,“毕竟……那个人抽走大佬的修为抽了那么多……”
话没说完,寅昭晞一爪子捂住了他的嘴。
但辰月煌已经捕捉到了关键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寅昭晞脸上——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纯粹的询问。
那双千年不改的金色竖瞳,此刻因力量匮乏而略显黯淡,却依然沉静如深潭。
寅昭晞松开邱拾方,烦躁地甩了甩尾巴,跳上一旁的空柜子坐下。
“唉……好吧。”她抓了抓耳朵,“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免得你刚醒就受刺激。”
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昨天你被须磨残念侵蚀,眼看就要失控。千钧一发的时候……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女人。”
寅昭晞的虎耳向后撇了撇,露出犬齿:“她手法很诡异,直接探入你的气海,把那些被魔神污染、正在暴走的龙息……连同你大半的本源修为,一股脑‘抽’走了。”
“呵呵,寅虎神将,这样形容我们镇魔司精英的‘净化作业’,恐怕有失公允吧。”
一个带着金属质感的慵懒嗓音从门口传来。
罹无殇不知何时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狼首面具下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她是在帮辰龙神司分离受污染的龙脉核心,防止魔神残念借体重生。”他慢条斯理地补充,“这可是技术活,怎么能说是‘抢’呢?”
“你闭嘴!”寅昭晞“哈”地露出尖牙,黑白尾巴炸得蓬松,整只虎看起来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谁知道你们镇魔司安的什么心!老大现在虚弱得跟凡人没两样!”
“好了好了。”罹无殇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不是来吵架的。”
他的目光越过寅昭晞,落在辰月煌身上,语气稍稍正经了些:“我是来告知一个重要消息的。关于那些在秘境里……消散的人。”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辰月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抓住了身下的薄被。
罹无殇正要继续——
“前辈——!!!”
一个清脆、稚嫩、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软糯尾音,毫无征兆地炸响在房间里。
那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辰月煌千年不曾动摇的心境,都在这一刹那狠狠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