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四周快要凝聚成实体的视线，我努力地往逢川身边靠了靠，企图用她的身体挡住那些探究的目光。
“果然还是很讨厌上学。”
至于我们两个人双双坐在教室里的原因，或许还要从昨晚讲起。
“樱子，明天和我一起去教室吧？”
刚刚洗完澡的逢川这样邀请着我。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洗发水的香味。那是和我头发上一样的味道。
没有回答她的我跪坐在床上，找来吹风机。在我寻找插线板的过程中，她像一只猫一样灵动地坐到了我的床上，环视着四周的装潢。
“没什么好看的吧。”
我莫名有些紧张。我的卧室说不上十分整洁，但也不算杂乱。没有喝完的酸奶还摆放在书桌上，旁边杂乱的堆着几本没有看完的小说。昨天晒好的衣服大概已经都收进衣柜里了，只剩下几件不太惹人注目的，被随意丢在床边。
“居然很爱干净么。伤心，居然没有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所以你的心里一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比如青春少女漫画？被藏起来的游戏机？感觉你会是那种偷偷玩视觉小说的女孩子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是你自己玩吧。”
逢川没有否认我的吐槽。她眯着眼睛，享受着我的手在她头发上游走的感觉。吹风机的声音很大，大到盖过了她的喃喃自语，让我只能看见她微动的口型。
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是在享受吧？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浴室里的一幕。在她的头发上游离的手渐渐安静了下来，不由自主地被吹风机的高温烫了一下。
这样魂不守舍的我，究竟是怎么了？
“所以你要不要去嘛。”
“什么？”
“和我一起去教室上课。”
许久的沉默。
“你是什么老师派来督促我学习的监工吗。”
“我是和你一起逃学的问题少女啊。”
“所以说你这样的人不要把青春浪费在我身上啊。这会没有意义的。”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玖月同学是我见到过的最特别的人了。
她换了对我的称呼。久违的陌生感又一次在心底浮现，而这次却截然相反。
原来如此啊，我已经习惯于她的亲昵了吗。而这样认真起来的她，却让我感到有些惊慌失措。
“因为我想要再靠近樱子一点。所以即使不上学也没关系。”
她的全部认真，都倾注在对我的关心上了。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顺势被彻底击溃了。
要去上学吗？
要去和她一起上学吗？
其实是可以的吧，如果有她在身边的话。
“逢川……柚子。”
红着脸的我，把脸埋进她的头发，嗫嚅着用奇怪的称呼回应着她。
“可以的。”
已经过了十二点，新的一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人们的睡梦中到来了。一张不算太大的床上，躺着两个正在用意念争抢被子的女孩子。天气转凉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先前还可以不盖被子睡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盯——
我从床上坐起，揉着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熟睡的逢川柚同学。这家伙就这样没有防备心的垂下睫毛，伸展开四肢。她是不是在学鲁迅先生笔下的长妈妈啊。明亮的月光斜照在她的脸庞，使她身边营造出一种安宁祥和的氛围，和冰冷寂寞的夜晚反倒格格不入了。
更深刻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属于我的被子几乎被她抢占个遍。
如果我是苏轼，那么她是否是张怀民呢？
看着她对于皎洁的月色一无所知的模样，我放弃了叫醒她的想法，披上一件加厚的绒衣跳下床去。
穿拖鞋走路会吵到她吧？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后，让我放弃了绕到床的另一侧去找拖鞋的行动，转而悄悄返回床上摸出袜子。踮起脚尖走到客厅时，看着窗外愈发明亮的月光，我有些发愣。
“为什么我和做贼一样了……”
推开房门，冷风顺着衣领刮进我的脖子，让我不禁有些退缩。
“晚风啊，你能不能暖和一点？至少让我不被冻得出不了门。”
拂过脸颊的风变得柔和起来了。它们轻轻地拍打着我有些干涩的手，通向走廊的门自己便敞开了。
一个不同于白昼的世界，以我熟悉的方式，再度在我眼前敞开。
即便是没有统一管理的单间宿舍，这个时间几乎也见不到几盏尚未熄灭的灯。隔壁传来山音学姐奋笔疾书的声音，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大半的光亮，只有几缕光晕投射到窗外，被我敏锐的捕捉到，又消散在深邃的夜空里。
窗帘后面的，是我从未去想过的那种，名为“普通人的奋斗人生”的日子。
站在院子里的我，凝望着璀璨的夜空，静静地感受着身边逐渐变得鲜活起来的气息。
——每当这时，我才真正成为我。
困扰着我的事情，究竟有多少件？是否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今天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姑娘啊。”
幽幽绽开的野菊花，随风摇晃着它的身躯。
“你不是一直苦恼着，自己不能像其他人类一样生活吗？”
在天空中盘旋的雀，舒展着它的翅膀。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让你融入到其他人中去的机会。”
从草丛中窜出的野猫，眨着它荧光色的瞳孔。
各式各样的声音，在我的灵魂里碰撞、交织在一起。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里却又一次浮现出逢川柚那玩世不恭的身影。
那样的女孩子，真的可以和自己成为朋友吗？只是偶然的一次遇见，自己便完全受制于她的掌控中了。
我的心，和幻想中她的眼神对上了视线。那样漂亮的眼睛，仿佛能够容纳下整个银河的色彩，璀璨夺目。果然，她一下子便夺走了我全部的心思，甚至在宿舍外的走廊里，我的心中也满是屋子里她的睡姿。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呢？
恍惚间，从她精致的表情下，我看到了一抹属于她灵魂本真的色彩。那种昭示着她与我，相同的底色。
在这辽远的天穹下，我忽然感到无尽的孤独。
我可以的。就这样和她去上课吧。
“果然还是不可以的吧……”
这种心情在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填满了我放空的双眼。
更加可怕的是老师皱着眉头，盯着我一动不动的眼神。
糟糕透了。他是数学老师还是物理老师来着？许久不来上课的我，甚至把这件事情都忘的一干二净。
如果我此时忽然站出来，从书包里掏出数不清的钞票甩到老师的脸上，用嚣张的口吻告诉他“你被辞职了”，或许能够拯救现在这个被他的身份所困扰的我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是我，也有着正常人的思维，只不过偶尔会幻想一些我本可以做到的事情。
不如说，做出这样事情之后的我，已经没有在人类世界立足的必要了吧？
或许到时候便会和全世界为敌。如果真有那样的一天，逢川柚同学会站在哪一边呢？
然而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这就是所谓的“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吧。
“同学，你是不是走错班了？”
嗯。欸？
老师得出的结论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带我来到这里的女孩子。逢川柚也显得有些惊讶，她抬起胳膊捋了捋我的头发。
“老师，她是玖月樱同学啊。”
从老师变幻莫测的神色里，我明白他们或许已经把“这个教室里应该还有一个我这样的人存在”这件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那好好上课吧。”
换成老师无所适从了——他仿佛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似的，或许想要挠挠他有些秃顶的脑袋，可他似乎忘记了手里还拿着教案，这反倒使他的眼镜被碰落到地上去了。他只好俯下身去捡，随手将教案放到我的课桌上，可他似乎又忘记了教案体积的大小，等他再抬起头来，又和半本延伸到课桌外的教案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
等这位颇有些滑稽的老师尴尬地离开我们身旁时，我偷偷地向逢川柚询问。
“他教什么啊？”
“化学。他讲课还挺有意思的。”
原来我的猜测竟然一个也没有对吗。一种郁郁寡欢的挫败感涌上心头，让我无缘无故的对身旁的女孩子有些迁怒。
“忽然捶我一拳头做什么啊？”
逢川同学眨着令我羞愧的眼睛，看着我攥紧的手掌。
“因为橘子同学很聪明。”
“哈？橘子同学是谁啊。”
“柚子同学不知道吗？居然还有柚子不知道的事情啊。”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开口叫她柚子。
对于她来说，这是不是也是“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呢？
对于柚子来说“挺有意思”的课堂，于我却像在听天书一般。毕竟知识是用钱买不到的啊。甚至用魔法也变不出来。
在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黑板上那串奇奇怪怪的字符的时候，身旁的我悄悄撑起胳膊看着她的脸。
此时的她，仿佛闪烁着一种“知识的光辉”。
“所以说，阿伏伽德罗常数可以用来计算……”
耳畔传来不明觉厉的话语。等我回头再看向黑板时，发现上面已经用**笔写满了算式和数字，顿时觉得脑袋都要大了。
于是我决定专心致志地——
侧过脸去看我的同桌。
仿佛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她面色不显，课桌下的双手却动得飞快。
很快，我的书包里便传来不会引人注意的震动声。这或许也有我们两个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的原因。
我抓起化学书随意翻动着，遮挡着老师的视线，从书包里掏出昨天刚刚学会使用的手机。
虽然并没有什么可遮挡的，老师的目光从未投向到这里来过。想到这里，那种隐隐约约的挫败感愈发浓厚了。
明明是自己从未上过课的原因，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别扭呢？
我的视线回到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上。
“怎么总在看我？”
“因为听不懂课。”
“听听看嘛，化学很有意思的。”
“可这明明像是数学课啊。”
她竟无言以对。
化学老师口若悬河的声音，在我耳边就像摇篮曲一样游荡。
“所以阿伏伽德罗常数只是一个常数而已，它解决不了更深难度的化学问题……”
世界上有很多用钱也解决不了的事情。比如，用钱是买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或许有人要反驳这句话吧，但看着柚子明明一脸认真地在听课，实则和我在课桌下拿着手机互发消息的样子，我就感到一种无言的幸福。
两个不能算是正常人的家伙，互相耽误着对方在普通人眼里应该那样度过的人生，也算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吧？
